客厅重新静下来,落日的余晖洒在绿植上,叶影斑驳。
    事情远没有唐凛想得那样严峻,治愈绝症这种近乎起死回生的愿望,他以为会像很多传说或者名著里那样,要拿灵魂和魔鬼交换,再不济,也得来个倾家荡产,或者夺走什么最重要的东西。
    结果都没有。
    他不过是和范佩阳到了同一个地方,要做同一件事情。关卡?闯就好了。
    深吸口气,又慢慢呼出,直至此刻,唐凛才真真正正感受到生命重新回流的热度。
    范佩阳就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那个带给他这一切的人。
    唐凛站起来走到范佩阳面前,俯身毫不犹豫给了对方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你救了我的命。
    没有花哨的词汇,没有堆叠的感谢,简简单单的事实陈述,却字字千斤。
    范佩阳不再克制,猛地回抱住他。
    下一秒,天旋地转。
    唐凛完全没反应过来,人就被压进了沙发里。
    范佩阳的眼睛极黑,极亮,带着灼热的光。他几乎是在身体紧密贴合的一瞬间,就低下头,去找唐凛的嘴唇。
    没得逞。
    一只微凉的手顶住他的额头。
    顺着往下看,是唐凛微微蹙起的眉。
    行,范佩阳强行压住身体内的躁动,不太甘心地妥协,我去洗澡。
    干净利落从沙发上下来,他快步往浴室走,可还没走出客厅,就听见唐凛问
    范佩阳,你到底在干什么?
    那声音里带着的不解和抗拒,让范佩阳脚下一顿,定住了。
    第6章 遗忘的角落┃也许试一下,就什么都清楚了。
    唐凛的尾音在客厅里消散,或许只一两秒时间,可对于定在那里的范佩阳,却漫长得恍若过了一个世纪。
    唐凛的反应不对。
    被叫住的一瞬间,无数猜测、推断就一齐涌进了范佩阳的大脑。又或者说,它们原本就蛰伏在那里,只等一个契机,这些理性的,非理性的,科学的,荒唐的,严谨的,疯狂的种种曾被范佩阳预设过的灾难后果,便倾巢而出。
    为了按住这些,范佩阳几乎倾尽全力。
    终于,他静默着转过身来。
    先前那些藏也藏不住的喜悦、兴奋、期待、热切,都从他眼底退去,只剩唐凛的身影,孤零零映在那双漆黑眼眸里。
    你不知道我在干什么?他反问唐凛。心里的翻天覆地,没在声音里泄露一丝。
    四目相对,唐凛忽然慌了一下。有那么短暂一刹,他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
    可最终,他还是对范佩阳摇了头:我真的不明白。
    范佩阳微微低头,眯起眼睛,这是他在审视和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他想找出唐凛的变化,想用这个唐凛和从前的唐凛作对比,来锁定究竟哪里出了问题。
    不是性格。
    在许愿屋外苏醒时,明明茫然疑惑却还不忘调侃他拙劣的谎言,是唐凛。
    得知他用一个愿望换了他健康,真诚给与自己拥抱和道谢,是唐凛。
    人前笑眯眯,只有面对自己时才露出冷然的真性情,还是唐凛。
    但从前的唐凛不会推开自己。
    如果文具没有让他的性格发生任何变化,唯一剩下的可能就只有,记忆。
    你准备在那里站到天亮吗?唐凛和他对视得太久,眼睛都酸了。
    范佩阳总算迈步,朝他走来。
    唐凛下意识往后缩了缩,他大病初愈,禁不住三番两次被扑。
    意外的是,范佩阳临到跟前,脚下一转,坐回了原本的对面。
    我问,你答。
    唐凛正襟危坐:好。
    范佩阳:你记得这里吗?
    唐凛:当然,这里是你的别墅,而你买这里的理由,只是因为它离我们公司近。
    我们公司?范佩阳语调微微上扬,抓住重点。
    你我合伙创业的,不然该怎么叫。还是说唐凛故意打量他,趁我生病,你把资产转移了?
    范佩阳没理会玩笑,只片刻不放松地盯着他:的确是我们一起组建的公司,所以你也是总裁。
    我都不知道,原来自己升职了。唐凛蹙眉,语气冷淡下来,范佩阳,你如果再继续这种挖坑式提问,我不玩了。
    你都记得?
    我当然都记得,唐凛不知道范佩阳究竟想证明什么,我是脑袋里长了东西,但我人没傻,你现在问我两年前的财务报表,我一样能倒背如流。
    范佩阳:你是最好的财务总监。
    唐凛:客观事实。
    范佩阳:我的财务总监。
    唐凛:
    这话在逻辑上没问题,可让范佩阳一说,就哪里怪怪的。
    夜色深了,月光照不进来,因为灯光太亮,亮得有些晃眼,有些晕眩。
    范佩阳沉静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没人知道他的心里正在高速运转分析,从被唐凛叫住开始,到现在,一刻未停。
    唐凛记得公司,记得职位,记得生病,甚至记得他们是一起创业过来的。所以没失忆?可如果都记得,为什么
    你记得这里吗?他忽然再度开口。
    唐凛莫名其妙:你这个问题问过了。
    我是说,范佩阳顿了下,这里的装修。
    唐凛眼底极快地闪过一丝情绪:你确定要聊这个?
    范佩阳不动如山,再明显不过的坚持姿态。
    好的。唐凛从善如流,环顾客厅一圈,视线像个没感情的杀手,不管说过多少次,我都很愿意再说一遍,你的品味糟糕透了
    范佩阳:当年装修,我问过你意见。
    唐凛:是的,然后你在我给了你复古欧式、美式乡村、新中式、地中海等无数风格建议之后,选了极简性冷淡风。
    明明被揶揄,范佩阳却一扫阴霾,连声音里都有了不易察觉的波动:之后呢,别墅装修好之后,你是第一个来参观的,你当时和我说了什么?
    唐凛仔细回忆了半天,也没想起任何印象深刻的:抱歉,这个真忘了。
    范佩阳怔住,刚刚的期待才冒头,就落空得猝不及防。
    当时的唐凛说:范佩阳,你成功打消了我对同居的向往。
    他没刻意记,都记住了,唐凛那样细心的人,却忘了。
    但我记得那个,察觉到了范佩阳的低落,唐凛下意识想弥补,抬起头,就看见了不远处的绿植,那个是我送的,送的时候还没开花。
    那是一盆鹤望兰,立在落地窗前,已长得高大繁茂,簇拥着的叶片上方,三朵姿态奇异的花,明亮的橙色带一点紫,像三只振翅欲飞的小鸟儿。
    你把它养得不错。思来想去,唐凛又补了一句干巴巴的表扬。
    范佩阳:你送它过来的时候,也说过话。
    唐凛:
    范佩阳:忘了?
    唐凛:我从来不知道,你记忆力这么好。
    范佩阳:是你的记忆力变差了。
    当时的唐凛说:范总,它可比我娇气多了,你千万别把它养死。
    他问:如果死了呢?
    得到的回答是:那我就不要你了。
    他没给唐凛不要他的机会,鹤望兰开得越来越好,可是送花的人都忘了。
    不用再做什么可笑的问答游戏,事情已经再明显不过。唐凛记得一切,独独忘了和他们感情相关的。
    范佩阳想不通。
    他手里的治愈性文具,还有[幻]大病初愈、[幻]华佗在世,可他不要初愈,他要痊愈,他也不能百分百相信华佗,因为神医也有治不好的疾症,所以他才最终选了[幻]完好如初。
    任何文具都可能产生预料外的效果,这个心理准备他有,甚至是唐凛的所有记忆都退回到生病之前,他都觉得可以解释得通,可那个文具就像一把手术刀,只精准摘掉了所有与他和唐凛感情关联的细节碎片,为什么?
    如果你没问题了唐凛淡淡出声,能换我问一个吗?
    范佩阳回过神,对上唐凛冷清的眼:你想问你的记忆是不是出现了问题?
    唐凛说:你不会无缘无故问我那些。
    范佩阳笑一下,笑意还没到眼睛,就散了:不算大问题,你只是忘了我们之间的关系。
    唐凛:什么关系?
    范佩阳:能让我刚刚一系列行为合理化的关系。
    唐凛的眉头深深锁起。他很少这样,通常再不高兴或者再困扰的事情,也只会让他轻轻蹙眉,可现在,他控制不住了。范佩阳说的事情太匪夷所思,他无法淡定。
    如果是别人把他压进沙发里,被拒之后还要告诉他,他们是可以做这种事的关系,不管是谁,只要不是范佩阳,他都能让对方后悔认识他。
    偏偏就是范佩阳。
    这是他在从前就可以过命的朋友,何况几小时前,对方还用一个愿望,换他新生。
    证据,唐凛深呼吸,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你说我们是这样的关系,证据呢?
    范佩阳不解思索起身,走出客厅。
    再回来,他的手上已经多了许多东西西装、衬衫、睡衣、拖鞋、洗漱用品等等。
    衣服是唐凛的尺码,拖鞋是唐凛最爱的设计师原创,洗漱用品看不出归属,但都一式两份,足以证明范佩阳这里有一名常住、或者随时会来住宿的人口。
    都是我的。唐凛没疑问,直接认领。
    够了吗?
    什么?
    证据。
    唐凛抿紧嘴唇,良久,无可奈何叹口气:这些,只能证明我经常住在这里,事实上在你买这里之前,我也经常在你原来的家里过夜,谁让你的房子总是比我好。
    范佩阳紧紧盯着他,目光里带着夺人的压迫力,几乎一个字一个字问了:那你想要什么证据?
    唐凛毫不迟疑迎上那目光:合照,情书,聊天记录或者小电影,他云淡风轻地耸下肩,如果有的话。
    范佩阳沉默下来。
    都没有?唐凛怀疑地眯起眼睛,就算我们忙得没时间浪漫,连个能证明关系的聊天记录都不存在?
    范佩阳:我们通常不用手机聊天,有事只打电话。
    唐凛:显然你并没有电话录音的习惯。
    落地钟发出一声轻轻的咔哒,是时针、分针、秒针完全重合的细小机械音。
    午夜,十二点了。
    唐凛生生陪着范佩阳在客厅里坐了一晚上,没坐出任何突破性成果。
    我去客房睡了。他不想在重获健康的第一天,就熬通宵,而且,客厅里的压抑已经让人待不住了。
    范佩阳也站起来。
    唐凛没言语,轻车熟路来到他惯常住的客房前,推开门,屋里的陈设丝毫未变。
    走进客房,唐凛转身关门,范佩阳却长腿一迈,进来了。
    唐凛挑起眉毛:什么意思?
    也许试一下,就什么都清楚了。范佩阳说得极其自然。
    唐凛定定看了他两秒,抬手干净利落把人推了出去。
    砰
    范佩阳站在严丝合缝的实木门前,并没有因为被驱逐而太过沮丧。
    这是意料中的事情。
    唐凛的记忆缺失,才是意料外的。
    刚刚得知有许愿屋的时候,他以为这辈子最大的幸运来了。
    原来,幸运是有标价的。
    一门之隔,唐凛躺进床里,这个晚上第一次摸出手机。
    为什么不在客厅里看,或许潜意识里,他也有些害怕。
    从那个奇怪的地方回来之后,他就忙于回北京,检查,出院,期间几乎没碰过手机。如果他真像范佩阳说的,丢掉了某些记忆,那么或许他现在对于自己手机的认知,也是缺失的。
    范佩阳的手机里没任何证据。
    自己的会有吗?
    关掉顶灯,打开床头灯,房间柔和下来。
    唐凛解锁手机,从聊天软件翻起,然后是短信,电话,备忘录,记事本。
    还真的什么都没有,唯一能确定的是他的确常和范佩阳通话。
    相册,被唐凛放到了最后。
    轻轻点开,最近的照片都是在医院拍的,医生,护士,绿地,花坛,还有单云松,和他自己。
    生病也不忘自拍,唐凛还挺骄傲自己的心态。
    往前翻,还是医院,他都没意识到,自己竟然拍了这么多,就像要把生命最后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记录下来。
    再往前,终于是还没生病的时候了,照片数量开始骤减,有时两个月也不拍一张。
    时间轴一下子快起来,往上划没两下,就到了四年前。
    唐凛滑动的手指忽地停住,那是一张自拍。
    四年前的九月,照片显示时间23:15。
    范佩阳就坐在他刚刚坐过的沙发里,应该是睡着了,手机主人偷偷亲了他,还厚颜无耻地偷了张合影。
    作者有话要说: 摸摸范总的头。
    第7章 初来乍到┃阵势挺吓人,但真正和四人对接的,是两张热情洋溢的脸。
    新关卡开启当天。
    郑落竹准时来自家老板公司报道。然后,他就坐在范佩阳办公室的会客沙发里,看着老板签文件、签文件、签文件。
    半小时后,范总终于让助理进来拿走了最后一份文件,这才放下钢笔,抬头:都准备好了?
    郑落竹一拍脚旁沉甸甸的行李包:放心,老板,能带的都带了,我还放了几把刀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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