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龙无力的伏在台上,身形缩小数倍,佩玉踩在龙头上,笛声激昂,奏的是一曲《苦昼短》。
    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
    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
    奏至此句时,金龙哀嚎一声,龙头忽然滚落在地,龙身化作萤火消散。
    金龙溃散之时,洛秋声吐出一口血,半跪在地上。
    佩玉微微勾起唇,放下竹笛,正想听长老裁决,人群中传来一声尖叫。
    沧海面色惨白,双肩不住颤抖,直直地看着她,表情十分恐惧,像看见什么怪物一般。
    怀柏回过头去,惊讶道:老四?怎么啦?
    沧海眼睛死死盯着佩玉,脚不停往后退,面上布满冷汗,手慢慢升起,指着她,颤声道:是她!
    容寄白问:沧海?
    沧海嘴唇嗫嚅,好半晌,才轻声道:长风,那人是她,你没有认出来么?
    对,我知道啊,她是我们小师妹呀。
    沧海摇摇头,转身跑开,容寄白忙追了过去。
    好事者已经议论起来
    怎么回事?
    方才那人也是守闲峰的吧,该不是被斩龙头那一下吓着了吧。
    还别说,是挺骇人的。
    佩玉呆呆立在台上。
    等长老唤了几声,怀柏跳上去将她带至僻静之地,放下手,转身看着她。
    少女微张着眼,神情无辜又茫然。
    怀柏替她捋好散乱的鬓发,柔声道:不要放在心上,老四幼时亲眼目睹同族被灭,对方才的画面有些抵触。
    佩玉问:师尊,是谁灭了师姐的亲族?
    怀柏啊了声,有些僵硬地说:应该是我前道侣吧。
    佩玉的表情也很僵硬。
    鸣鸾这个人干的坏事可真多。
    她又问:师姐知道那人是你前道侣吗?
    怀柏咳嗽几声,拿出鬼面具变作秦江渚的样子,揽住她的肩,道:不想了,下山吃饭去。
    佩玉被她半揽半推往前走,踩碎几片枯黄的叶,心也沉甸甸的。
    师尊,刚刚师姐她说我是那个人?
    怀柏一拍她的脑袋,老四看见你斩龙幻象,想起以前的事,一时看岔了嘛,你怎么可能是她?小兔崽子,想当师娘上位不成?
    佩玉脸微红,可、可。
    可她真是鸣鸾。
    怀柏叹道:别放在心上,老四不会有事,长风还陪在她身旁。
    长风?
    佩玉停下来,微微张着嘴。
    越长风不是死在时陵吗?
    沧海一连跑许久,回到守闲峰,一头扎进云烟湖中。
    容寄白站在岸上,喊:老四、沧海,你怎么啦?没事吧。
    沧海把自己埋在水底,不理会她的呼唤。
    舞剑坪上龙头掉落的一幕,让她不停想起那个如梦魇般的日子。
    天上夕阳如血,海中尸体漂浮,什么都是红色的。
    她浑身颤抖,牙齿咬得咯噔响,脸颊鳞片隐隐发光,那双血眸又一次浮现在她眼前,带回曾经濒临死亡的恐惧。
    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搭在她的肩头。
    容寄白憋着气沉到湖底,把吓傻的大妖抱在怀中,拍着她的背。
    流水脉脉。
    沧海怔怔看向她。
    容寄白的墨发在水中散开,逆着光,眉眼几分像旧时模样。
    主人她轻声唤道。
    龙一向是薄凉冷血又慕强的种族,她心中并无多少仇恨,可恐惧被烙印在骨血之中,只有和主人在一起时,才不会害怕。
    以前的越长风,现在的容寄白。
    容寄白摸摸她的脸,往上想换一口气,脚腕忽然被人拉住。
    嗯嗯她疑惑地看下去,脸憋得通红。
    沧海优雅地游上来,咬住她的唇,一手揽着腰,一手托住她的后脑勺。
    容寄白得觅空气,反客为主,不管不顾缠了上来,就像柔软的海藻,环在沧海身上。
    沧海神情有些茫然,任她胡乱亲着,心里却想起初遇之时。
    那天残阳如血,海面上大片大片的红,如颜料泼染,无边无际的尸体随着波浪起伏。
    沧海三百年前不过是一头瘦弱的小龙,从魔头手中逃出,接连蹿游好几百里,最后精疲力尽,没有力气逃跑,虚弱地飘在血海上。
    直到有一个年轻道子踏水而来。
    后来沧海学会用很多的词形容越长风,眉目如画、霞姿月韵、明月清风,但初见时,她只是想,没角没鳞,这人长得可真丑。
    越长风望着尸山血海,惊讶了片刻,随后从怀中掏出传声纸鹤,问:喂喂喂,小柏、鹤青、如雪,你们想吃海鲜吗?
    沧海被吓得身子一缩。
    越长风登时发现,低下头,看了她半晌,又继续说:新鲜的大蛇肉。
    小龙金眸湿润,虚弱地说:我是龙
    越长风哇了声,对着纸鹤说:你们听见没?她说她是龙。说着,她弯腰伸手戳了戳,龙哎!
    沧海无力地动了下,不报希望说道:求仙长救命。
    救你?你怎么报答我?越长风挑眉问。
    我愿意做你的灵宠,从此侍奉左右,永不相离。
    越长风怔了一瞬,忽然笑出来,双眸灿灿生辉,第一次有妖主动要求做我的灵宠,你知道吗?从小我养什么死什么,你真要做我的灵宠?
    苍龙纵横四海,水族之王,从来高傲无比,岂会轻易认主?
    但那时的沧海实在是一条很没骨气的龙,又被身后的魔吓破胆子,没长出犄角的头轻轻蹭了下道子的衣摆,爪子扬起,搭在她的手上。
    只是没想到,越长风没有把她养死,自己倒先死在时陵。
    第68章 宗门大选(5)
    怀柏回守闲峰时,已是深夜,月光澄明,湖水粼粼生辉。
    少女背对着她坐在湖边,手抱着膝盖,缩成一团。
    怀柏走上前道:老四,没事吧老三?
    容寄白双眼红通通,唇色艳丽,委屈地抬了抬头,把自己缩得更紧。
    这和怀柏想象中的场景有些不同,她弯下腰,关切问:怎么啦?自闭啦?
    容寄白抽搭几下,转身扑到她的怀里,泣声道:师尊,龙性本淫,龙性真的本淫啊!
    怀柏心中一惊,你、你你被老四那啥了?
    容寄白哽咽几声,将头埋低,嗫嚅道:她欺负我,我想走,她就拉住我的脚腕,我都要晕过去了
    怀柏面色微变,什么?你都被她做得要晕过去?
    太凶残了!
    看着昔日好友被这样欺负,她百般不忍,当即揽起袖子,道:我帮你教训她一顿!
    容寄白蹭了蹭,闷闷不语。
    师尊?
    沧海听到纸鹤传书后,马上赶到雁回崖。
    怀柏负手立于崖边,山风凌冽,青衣翻飞。
    沧海站在五步开外,停下,问:师尊,何事唤我?
    怀柏轻声叹气,沧海,我知道等的心急,但是你都等了三百年,非要急着这一时半会吗?
    沧海不解地蹙起眉。
    怀柏又说:这种事啊,要水到渠成,你不能心急,而且就算忍不住,你就不能温柔一点吗?你这样粗暴,会让老三有心理阴影的。
    沧海吃惊地张了张嘴,师尊,你在说什么?
    我说,怀柏走过去拍拍她的肩,以后床事的时候温柔一点,为了给老三出出气,你就在这儿反省一个时辰吧。
    可是并未床事。沧海紧锁眉,您为何这样说?
    怀柏也有些惊讶,你们没行床事?
    沧海摇了摇头,她还未记起从前,我怎敢莽然?
    那为什么她说你欺负她?
    沧海面上飞霞,手捏着衣角,头微垂下,小声道:就亲了一口。
    怀柏显然不信,嘴巴都肿了就亲一口,等等,你一口亲了多久?
    沧海头垂得更低,两个时辰。
    怀柏面色变了变,两个时辰?四个小时?你还是人吗?
    不对,她本来就不是人。
    龙性本淫,龙性真的本淫!
    沧海自知理亏,默然不语。
    怀柏道:留在这儿,反省四个时辰!
    第三日是宗门选拔的决赛,佩玉对战盛济。
    他两早就一战成名,舞剑坪上人潮如海,仰着脖子在等决赛。
    怀柏变作秦江渚的模样,手里拿着个红彤彤的苹果,刚来舞剑坪,没走几步就被一个圆脸少年拉住,这位师妹,要不要猜一下谁赢?
    猜?
    少年穿着灵素峰的服饰,小声道:压盛济一赔一,佩玉一赔二。
    怀柏吞掉口中苹果,啥?
    她徒弟竟然比盛济那傻小子赔率要高?
    少年忙将手指竖在嘴边,嘘!小点声,你要不要买?
    买,当然买,怀柏扔过去一个储物囊,正是前阵子明英所赠,全压佩玉。
    多少灵石啊?少年刚把储物囊打开一条缝,就吓得差点摔在地上,师师师妹,这么多,我赔不起啊。
    怀柏笑眯眯地咬口苹果,没事,你想想,要是盛济赢,这一袋灵石就全归你了。
    少年揣着储物囊,面上有些犹豫。
    怀柏又问:不知师兄叫什么名字?
    少年笑道:我叫杜圭,灵素峰的。他拎拎储物囊,比试完我会一直在那边等,师妹,我先走啦。
    怀柏笑着看她走远,从怀中拿出一个传声纸鹤,景仪师姐,你们峰是不是有个叫杜圭的弟子?对,他在舞剑坪这里聚众赌博,你等会再过来,我也下了注,等我领到钱再说。
    放下纸鹤,她面带微笑。
    自己真是个尽职尽责的峰主啊。
    比试马上开始。
    佩玉往场下看了几次,终于在人群中见到那张熟悉笑面,嘴角轻轻扬起。
    盛济跟着望过去,心中猛然惊醒,姑奶奶也来了?
    让姑奶奶看见自己惨败,岂不是很没面子,他攥紧手中鸿雁,战意炽烈。
    三声钟响。
    佩玉握住无双,刀如白玉,刀身血线流动,修长秀艳,在阳光下闪着白光。
    用真正的武器交战,这是对好友的尊敬。
    无双一出,台下议论纷纷。
    咦,她怎么拿出一把刀来?她不是个音修吗?
    守闲峰不愧是专修杂学,杂是真的杂!
    不知她的刀用得怎么样?糟,我刚刚下了五十颗灵石买盛济赢。
    盛济执剑行礼,请战。
    佩玉回礼。
    长剑破空而来,鸿雁赤红如火,腾起热浪翻滚。
    盛济抢先出手,剑鸣震耳欲聋,人猛地跃起,双手握剑以裂地之势斩下。
    出手便是绝招。
    佩玉身边似燃起滔天野火,火光大盛,围观修为不足者纷纷掩目,以免被这样的剑芒刺伤。
    她不进反退,往前一步,抬手迎上长剑。
    无双与鸿雁相撞,火星四溅,尖锐的声音震得天地都似乎晃了几晃。
    好些人心神不稳,相互搀扶。
    疯了吧,这不是刚开始吗?一开场就出绝招?
    我看了好多年大选,从未有一次开场能有这样的气势!
    盛济双目充血,大喝一声,握刀的手背青筋迸起,鸿雁却被这么轻轻一拦,再也动弹不得。
    无双如山横于前。
    碎裂之声入耳,鸿雁上出现数道裂缝,再这样下去,剑会碎裂。
    佩玉手微微一动,盛济后退数步,剑尖在地上划出一道深长痕迹,火星如萤,摩擦声令人发抖。
    不能输得太惨,叫姑奶奶笑话!
    盛济将剑横于身前,火光迅速收缩,笼在他一人身上。
    鸿雁如一团深红的火焰,在灼灼燃烧。
    佩玉执刀未动。
    盛济比初见时强了许多,但在她看来,还是太弱了。
    天地都无声,唯有一把火红的剑,还有台下一个鲜活的人。
    她想起前世。
    那时的自己竭尽全力,却在开场没多久输掉,甚至连与盛济交手的机会也没有。
    可今生站在台上,却没有多少欢喜,只有一种独孤求败的寂寥。
    她偏头看了眼怀柏。
    想与师尊并肩作战,也想好好同她打上一场。
    鸿雁进在眼前,佩玉抬手,刀剑再次相撞,火星跃起数丈。
    剑身上裂痕越来越多,密密麻麻交织如蛛网。
    盛济眸光微沉,身形旋转一圈,剑尖转向由下往上挑起。
    佩玉往后一仰,躲开这一剑。
    盛济越战越猛,剑势如狂风骤雨,剑风似野火燎原。
    火灵气覆盖在他周身,一招一式皆掀起惊涛骇浪,赛场周围空气灼热,不少人纷纷抬手揩汗。
    而他自己的眉发升起淡淡青烟。
    怀柏微微皱眉,佩玉执刀的身影,不禁又让她想起鸣鸾。
    她们之间太像了,执着又坚忍的眼神,对敌时不动如山的气势,一举一动犹如双生,有时怀柏忍不住想,自己待佩玉这般好,是否因为她像鸣鸾?
    不是像时陵最底层歇斯底里的魔,而是像初见时清风明月,风骨如诗的恋人。
    万夫莫开!
    随着这一声巨吼,盛济气势突然拔高,眉发开始燃烧起来,人与剑融为一体,像炽烈的火焰,朝佩玉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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