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一词方出,刚才还吵吵嚷嚷的亭内一下诡异地安静了下来,连一根银针落地的声音都清晰可闻。数道打量的目光一下子落到沈惊鹤身上,蕴含着的探究之意不言自明,其中更是有一道含着满满恶意的目光尤为尖锐。
    沈惊鹤身形一顿,对这些视线没有多加理会,转过身来,冲着成墨的脸重重地扇了一巴掌,直把他打得生生跌坐在地上。
    没点眼力见的东西,不知道两位殿下在这朱亭中么?还不快滚过去请罪,看本殿回宫后怎么好好收拾你!
    成墨急忙从地上一骨碌起身,跪在原地不住砰砰地磕着响头,嘴里不断称罪。脸上火辣辣地疼,心中却是满怀感激。他在宫中浸淫多年,自然知道六皇子此举何意。这一巴掌打得虽重,但却抢在了大皇子之前惩戒了他,也就堵住了众人的口。否则,依着大皇子暴躁的性子,自己便是不被当场打死,也少不得要丢掉半条小命。
    沈惊鹤却好似仍不解气,又在成墨背后狠狠踹了一脚,才复又转身恭敬道。
    这奴才顽劣不懂事,臣弟已替两位皇兄粗粗教训了一番。还请皇兄看在他年纪尚小的份上,饶了他一次。臣弟必将他带回宫中好生管教,日后再不敢如此莽撞行事。
    言罢,略抬了抬眼,这才有空看清亭内情状。
    第9章
    只见亭中央白玉桌上摆着一盘残局,沈惊鹤轻扫一眼,便知黑子在白子面前毫无还手之力,最多不过十着便只能投子认负。
    手持黑子之人身材魁梧,装束尊贵,望着败势尽显的棋局面露恼色。被人打搅后,一腔怒气显然有了发作的空间,一双虎目正不悦地瞪过来。待瞧见他与皇帝极为相似的面容时,面目更是扭曲了一瞬,眼底沉沉一片阴色。
    与之对坐的人一袭白衣出尘,温文尔雅,举止从容,谪仙般的气质使人一见便生倾慕之意。他轻放下手中的青瓷茶盏,转过头来,露出一张俊秀的面容。瞧见当下气氛有些僵持,他略一思索,温声开口。
    无妨,亭外既无宫人留侍,你的内侍不知其间有人,倒也情有可原。
    沈惊鹤刚想开口答谢,却只见得另一人大手一挥,面露不耐地打断他们的交流。
    五弟,你就是脾气太好,才总被人欺到头上!这等不识礼数的狗奴才,便活该狠狠地教训一番!
    言罢,斜睨着沈惊鹤,眼神上下扫了一番,面上不由露出高傲之色。
    你便是这几日才被找回宫中的六皇子?哼,六皇子,六弟,你身在民间多年,自然不识宫中规矩,难免被这等无礼的奴才教坏。本殿这个做大哥的,今日便做主替你将他好生教导一番。也免得日后待他连父皇都敢冲撞时,你后悔都没地方哭去!
    话音方落,沈卓昊对着左右抬了抬下巴,得了眼色的宫人当即便围拢上前,一脚窝心脚将成墨踹翻在地。
    这一脚力度甚猛,与方才沈惊鹤明重实虚的一脚完全不同,成墨被踢了个正着,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疼痛得蜷缩在地。还未及痛呼出声,接二连三的拳头便落在了他的身上,不多时,他的脸上已是一片青肿,浑身上下都找不出一块好皮。
    沈惊鹤面色大变,看着成墨像砧板上的鱼一般痛苦地翻腾着身子,置于身侧的拳头死死紧握着。
    成墨一开始跟在他身边时,的确是心思活泛了点。可是这几遭事情下来,他已能隐约感到他的几分真心与性情。更何况如今自己身边本就没有几个得力的人才,若是任由成墨在此处被大皇子活活打死,不说自己将折了一臂,便是连剩下的宫里人恐怕都要背地里暗议他无能,他本就四面楚歌的处境亦将更加危急。
    他紧抿着唇,面上一片凝重,脑中却是急速思索着有无破局之法。他前后想出了几番说辞,但随即又被自己一一否决,心中忧虑之情更甚难道,他今日当真是保不住成墨了?
    正当他觉得前路一片黑暗,额边亦隐隐沁出冷汗之时,亭中响起了一声无奈的轻叹,清朗的声音紧随其后。
    大皇兄,想来他亦不是有心如此。如今这一番教训下来,他恐怕一二周都下不得床。不如就此小惩大诫,景致如此清嘉的鲤溪朱亭,若是闹出人命,倒是显得不美了。
    沈惊鹤猛地抬起头,眼神惊诧地望向开口之人。
    这是五皇子?可是,他们素不相识,他又为何要帮他?
    沈卓轩看着底下纠缠作一团的宫人,头疼地揉了揉额侧。自打太子病故后,大皇子一派就开始动作频频,不安分了起来。大皇子曾暗地里派人试探过他几次,近些时日更是愈发频繁地接触他,其间的招揽之意不言自明。但他逍遥自在惯了,又向来对夺嫡不感兴趣,只想安安稳稳的当那闲云野鹤,故而多次借故推辞。
    今日大皇子借口对弈又来找他,他实在推脱不得,只能随着大皇子来鲤鱼溪赏景,一边手谈一边故作不知地打着太极。谁料一局棋局未完,新入宫的六皇子偏又误闯了进来,这也便有了眼前的一番闹剧
    他本就看不惯大皇子暴戾的性子,如今看着眼前少年唇瓣紧抿面色苍白的模样,更是心下同情,不由得开口替他讨个面子。话音落下,却是让亭中人皆愣了一愣。
    大皇子一怔,面色愈沉,但仍勉强忍着气挥手示意宫人稍停。不去理会成墨气息微弱的哀吟,大皇子定定看着桌上的残局,眼中似有暗低风云盘旋。
    本殿倒是有心饶过他,只是被他这么一闹,本殿连烹茶对弈的兴致都败了七八分。这狗奴才,却是拿什么来赔?
    沈卓轩略一沉吟,心下暗叹好人做到底,自己既然已开了口,便索性想办法将这小太监保下。难得宫中多出了这么一位风采卓然的人物,自己又瞧得上眼,如此便是卖与六皇子一个人情又如何?
    既是被他搅乱了棋局,不如便由六皇子替皇兄与我下一盘棋。若是他赢了,皇兄便高抬贵手饶了这奴才一次。若是他输了
    沈卓轩微一停顿,别过眼来,意有所指地看了沈惊鹤一眼。
    若是他输了,这奴才便任由皇兄处置,臣弟绝不多言,如何?
    面对眼前这个送上门来的教训沈惊鹤的机会,沈卓昊心中其实并不愿放过。他本就对这个莫名其妙多出来的六皇子心存敌意,如今又看着他那与父皇极为相似的面容,心中更为愤懑不甘。眼下他不去主动找沈惊鹤的麻烦,自觉已是仁至义尽,可沈惊鹤偏偏一头撞到他手上,他又岂有轻易放过之理?
    可他此时偏偏正一心拉拢五皇子,自然不能当众驳了他的面子。再转念一想,这沈惊鹤从小在民间养大,想来并未有甚机会参研棋艺。待他棋力不逮败在五皇子手上,自己再动手收拾他倒也不迟。
    思及此,他从鼻间重重溢出一声冷哼。
    看在五弟的面子上,本殿便给你个机会,也免得等那狗奴才一会儿受惩时,你反倒在心中埋怨本殿不够宽宏大量。
    言罢,命人在玉桌前加座,又将棋盘恢复原状。自己倒是坐到一旁,冷冷地瞧着二人对弈。
    沈惊鹤面上毫无怯色,心中却隐隐感到一丝忧虑。他自然不是大皇子想象中对手谈毫无了解的市井小民。然而上辈子他虽也时常与人对弈,但他自知自己于围棋一道天赋有限,棋艺亦并非超人一等。
    若是碰上了宫中其他人,他尚有八分把握凭借着过人的算力稳中取胜。但此时坐在自己面前的,却是向来以风雅聪颖著称的五皇子
    沈卓轩似是能看透他心中不安,冲着他温雅一笑,眼神中流露出几丝安抚之意,端的是一派清风朗月的气度。
    六弟莫要紧张,你且执黑先行吧。
    沈惊鹤察觉到眼前人不似作伪的善意,心中微怔,紧张之意倒当真是消去了不少。他沉稳地点点头,右手从玉盏中拣起一枚玄玉打磨而成的黑子,望着眼前的楸木棋盘思忖着。
    若用寻常下法,他的棋力想必不敌五皇子。虽说五皇子似乎有助他之意,但若让子太过明显,有失他平日水准,莫说自己心中过意不去,便是连大皇子也难免要起疑心
    为今之计,只有棋行险着。
    沈惊鹤忆起前生偶然从家中藏书阁翻出的一本古旧棋谱,目光一动,心中已做下了决定。
    他右手一翻,黑子被郑重地敲落在棋盘上,掷地有声。
    沈卓昊来不及看棋盘,倒先是被他沉稳自若的气势给唬了一跳。心中不由开始怀疑,难道自己也有看走眼的一天?这看似对围棋一窍不通的六皇子,实际竟是个暗藏民间的高手不成?
    沈卓轩也是一愣,他低头看向棋盘,眉头却是深深地蹙了起来。
    这
    第10章
    沈卓昊听得他声音犹疑,不由也跟着低头看去。这一看不打紧,他差点绷不住嘴角的讽笑,语调更是染上了浓浓的嘲弄。
    本殿方道六皇子气势惊人,胸有成竹,还以为是弈秋再世。再一看,六皇子这一手果然是惊天动地,百余年来无人可出其右啊,哈哈哈
    但见棋盘之上,一枚黑子孤零零落在三三一路。这种下法,简直是闻所未闻,只因三三一位向来被称作鬼门,是绝对不允许在开局第一手下的地方。纵观当世所有棋谱,亦无人会如此大胆莽撞。
    沈卓轩嘴边噙着一丝苦笑。六皇子看来是当真不通棋艺,便是自己有心相让,恐怕最后结果也难如人意啊
    思及此,他抬首看了沈惊鹤一眼,目光中隐含三分歉疚。若是方才自己换一种比试,说不定还有机会保下他身边的那个小太监,只可惜,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沈惊鹤对上他的目光,心中久违地感到一丝暖意。他回赠给五皇子一个浅淡的笑容,清隽的脸上已不见初时的紧张之情。
    五皇兄,轮到您了。
    沈卓轩微叹了口气,白子中规中矩地落在平部之角。
    往后两着,沈惊鹤既先下三三之后,再下星位,第三子直落天元。这般惊人之举一出,稍通棋艺的人则观之猛然色变。只因这前三手落子在棋史上从未有过,而且充满了狂妄挑衅之意且不论时人布局从不下星位,这第三手天元更是只有在面对实力远弱于己的对手时才会有的举措。
    沈卓轩也是震惊不已,有一瞬间,他几乎都想按着对面人的手把棋子收回去,或是索性重下一盘也好。只是落子无悔,他虽然欲语凝噎,却也无可奈何,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这场难捱的棋局。他尽力克制着自己的神情,但一旁观局的大皇子却早早地大笑了开,眼神高傲而怜悯地看着沈惊鹤,自觉已是胜券在握。
    好在从此之后,沈惊鹤倒是再无什么出人意料之举,黑子落处虽然七零八落、散乱不整,但也并不可称出格。
    棋至中盘,白子已在中腹作出大龙,与右上几子隐成呼应之势,优面尽显。沈卓轩虽然已尽量手下留情,但奈不住沈惊鹤左落一子,右下一着,杂乱无章的下法让他纵使有心相助,却也是无能为力。
    沈惊鹤望着缠斗厮杀的黑白双方,白皙纤长的手指随意把玩着打磨莹润的黑子,略一沉吟,随即抬起头来,狡黠地一笑。
    皇兄且看我这招如何。
    啪嗒一声,信手在上部七四路落下一子。
    沈卓轩目光探去,却是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这一子竟宛若天外飞仙,又好似神来之笔,前几十着看似凌乱布局于各处的黑子刹时以三三、星、天元为连结点,奇迹般地全部活净,宛若枯木逢春,重焕新生。原先一边倒的盘面也逐渐变得细微胶着,黑棋抢占绝好点后锐气尽显,白棋只能靠住最大限度的强撑中间的空,双方竟已隐约呈旗鼓相当之势。
    沈卓轩看着局势瞬间翻转,惊讶之意溢于言表。愣了片刻后,他愉悦地笑弯了眼,心中满是棋逢对手的欣喜与快慰。
    好,好!真是绝妙好棋!
    原先他竟还以为自己这个弟弟不通棋艺,想方设法地让着他。如今看来,岂用他存心相让,便是放开手脚酣畅淋漓地战一回,鹿死谁手都犹未可知。他研习棋道已有多年,到如今已是罕有敌手,没想到这位六弟初进宫来,就给他带来了一个如此巨大的惊喜。
    于是沈卓轩不再让手,而是端正心态,真正把沈惊鹤当做一个值得认真相待的对手去看待。
    玉桌边对坐的仍是这两人,只是场上气势却是骤然一变。
    三尺之局,如今已然成为角立五岳、脉贯三川的战场,白黑士卒缘边遮列,两敌相当。白子腾挪依旧稳健,棋相盘结,广据实地。黑子死地重生后,却是智诈诡行,攻宽击虚,乍缓乍急的步调逼得白子腾不出手来点角。
    黑白二子杂乱交错,沈惊鹤仔细推算着场上形势,心中并无一丝一毫的放松。
    先手的布局果然如他所愿在中盘发挥出了巨大的优势,黑子此时扶疏布散,隐隐显出巨大的潜力,对手若换作其他任何一人,他都十拿九稳能取得此局胜利。但是沈卓轩的棋艺显然远胜过他前世所遇到的许多所谓高手,白棋只在初开始时步伐乱了一瞬,被他乘虚而入吃掉六颗白子,在左上方圈得一块实地。然而在短暂的适应后,沈卓轩的棋风又重新变得沉稳轻灵,几次欲将黑子逼入己方的厚势。
    不过几息之间,眼前棋局已是劫中有劫,虚实叵测,直令人眼花缭乱。沈惊鹤生平第一次遇上此等对手,额间已隐有几滴冷汗浮现。
    不行再这样细密地博弈下去,自己绝对不是沈卓轩对手。他的棋路沉实,稳扎稳打,自己却被逼得既不能断,也不能连。
    看来,如今只有试试险棋,赌一把运气了。
    于是黑棋棋风陡转,一改之前的诱敌先行,变得极为凶狠主动,杀气腾腾。黑子放弃了双活,而是直捣黄龙,意欲硬屠中盘白大龙,先打后刺,做正了双虎。白棋局部无法抵抗,黑棋趁机吃住一侧的三子,硬是打破了中腹一代白棋的包围圈。
    白子被这不要命的打法打得一懵,不禁有些犹豫。如果强行破眼,保不得被黑子再吃一子连回去,但若一旦连上,中腹一带的黑子可就做活了。
    沈卓轩笑叹着摇摇头,抬头看了对面一眼。沈惊鹤则意气飞扬地一挑眉权作回应。
    既然六弟棋风如此大开大伐,为兄倒也不好再束手束脚。今日难得遇上敌手,索性便与你拼个痛快。
    沈卓轩潇洒地一摆手,棋风也不再舒缓。双方决机两阵,生杀成败皆是大开大阖,间不容思。黑子瞄准空隙,在角部与白子纠缠一处,打成连环劫。白棋亦干脆利落地舍了他处战局,宁愿放黑棋在上部蜿蜒爬行将空破光,也要紧住气跟黑棋拼这个劫。此时正是殊死搏斗间,黑棋若劫胜,则可以把白角杀死;若劫败,则官子元气大伤。
    沈惊鹤沉思良久,提手,在九五路落下一枚黑子,提掉右边四个白子消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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