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唐措知道他只是一本正经地在胡说八道,没有为什么,他就是知道。
    这是直觉。
    去开封府衙。唐措当机立断拿起纱帽重新戴上,转身出门。纱帽是在路边的铺子里买的,白纱垂下,不仅能遮挡阳光,也比撑伞更方面。
    遵命。靳丞也不敢撩太过了,老老实实地跟在唐措身后出门,却又仿佛真的荀钰上身,通身的文人气度。
    刚出门,唐措又被花瓣砸中。
    靳丞便问他:什么字?
    唐措:狂。
    靳丞立刻吟道: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他说话时那双眼睛一直盯着唐措,目光专注,嘴角含笑。唐措隔着白纱面无表情,转头念了另一句: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
    唐措,虽然没有大学文凭,可也不是啥都不会的。
    恰在这时靳丞也接到一片花瓣,挑了挑眉,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唐措再次本能地察觉到这人又要开始胡说八道,于是转身就走。
    可靳丞岂是随随便便就能甩掉的,他就这么负手走在你旁边,一派从容,还能抽空给你念个诗:我想起偶然看过一首词,宋朝一位无名氏写的,虽然没什么名气,却挺有意思:一声阿鹊。人在云西角。信有黄昏风雨,孤灯酒、不禁酌。错错。谁误著。明知明做却。颇寄香笺归去,教看了、细揉嚼。
    加重的错错二字,看来就是意思所在。
    唐措停下来,刀柄掀开白纱,问:开封府衙,还去不去了?
    靳丞举手求饶:去,我去。
    唐措:。
    靳丞:你刚才是回了我一个什么?
    唐措不答。
    靳丞:我好像看懂了一些,譬如你现在好像在生气,其实你并没有在生气,你不讨厌我,对不对?
    不,我很生气,我讨厌话特别多的人。
    靳丞:我只是在今天特别健谈。
    老子信了你的鬼。
    两人一路走一路接飞花令,期间也碰到了许多其他的参赛玩家。靳丞顺手帮了几个忙,张嘴想问问别人知不知道他和唐措的真实关系,转念一想,又闭了嘴。
    有的时候雾里看花别有一番风味,挑破了反倒不美。
    唐措也没问。
    倒不是不愿意接受现实,而是他觉得靳丞玩得正开心,莫名不想打破现在这种局面。很奇怪,他竟然在考虑靳丞的心情。
    他以前,有那么喜欢这个人吗?
    此时的肖童和林砚东,也终于随波逐流,从遥远的海底回到了海面上。海中有一个仅融一人站立的孤岛,他们流落到这个孤岛上,半个身子还浸在水里,冻得发抖。
    扭曲的人脸在四周徘徊着,似乎还想伺机撕咬。肖童一只手抱紧了林砚东,防止他掉回海里,另一只手却捞起了那根红线。
    红线很长,是一整条围巾的长度。肖童重复着机械的动作,将整根红线从海中抽出,线的那端却已空空如也。
    也是,这是早已料到的结局。
    肖童哆嗦着手将红线塞进林砚东的怀里,小心放好。随即他掏出了一把小刀,深吸一口气,再次割破自己的掌心,并将林砚东腕上的佛珠退下来,用流血的手带着佛珠按在林砚东的眼睛上,发出最后的呼唤:
    醒来吧。
    第232章 人鬼情未了(五)
    醒来吧。
    醒来吧。
    林砚东正走过画堂前的院子,春深了,海棠花开得正盛,风一吹就有花瓣落在肩头。他隐约听见背后有人叫他,可一回头,却什么人都没有。
    长长的水袖垂在身侧,随风飘摇,林砚东想起他该赶去前院练功,否则去晚了又要挨打。
    可他走到月洞门前,又恍惚间记起自己已登台数年,早过了要挨打的时候。昨日二爷刚给他捧过场,没人敢再来找他的麻烦。
    二爷是谁?
    林砚东扶着月洞门再次回头,他确信真的有人在叫他。
    有谁在那里吗?他问。
    没有人回答。
    林砚东又提高声量问了一遍,但他说话的声音总是温和的,似是唯恐惊了满院的花,让它们提前落了地来。
    他疑惑地往回走了几步,在满院花树中东张西望着,没有找到人,便只好又离开。可当他回到月洞门前时,却发现门外的景象变了。
    一重月洞门后,是另一重月洞门,远远望出去,像一个月洞门的连环,他穿过一个还有一个,不知道尽头在哪里。
    这是怎么了?
    他在哪里?
    他又是谁?
    林砚东试探着走出去,来到了一重跟刚才完全不同的院子。院子里有一个池塘,开着夏日的荷花,一只鸟儿从水面上飞过,嘴里还衔着一片绿叶。
    他又继续往前跑,穿过落满金黄银杏的树下,跑过厚厚的积雪。冬日的雪到了春天再融化,夏日的绿叶到了秋天又落下,如果四季是一个轮回,那他走过了无数的轮回。
    总有人在叫他。
    他跑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直至鬓边生出一根白发,纤细的手指生出了老茧,他终于从院墙上的花窗里,看到了院外的人。
    原来你在这里啊。
    我来接你。院外的人这般说着,可林砚东其实没认出他。
    他不知道这个人是谁,感觉有些熟悉,但记不起来。只是心中那种安定和如释重负,让他稍有些恍然。
    那人很快掏出根绳子,用力甩过院墙,抓着花窗的木格子,略显焦急地说:你顺着绳子爬出来,快。
    林砚东:院外有什么?
    外面黑漆漆的,看起来有些可怕。而身后的院落依旧花团锦簇,四季分明。
    那人似乎被他这个问题问住了,张了张嘴,几度犹豫。林砚东顺着他的视线望天,可天上什么都没有啊。
    院外院外有苦难。那人最终这样回答他,那双眼睛似乎直直地看进他心里,饱含着复杂的难以言说的感情,道:有人世间一切的挣扎、怨憎、别离,有很多东西,也有我。
    林砚东:那你不能进来吗?
    那人摇头,我不能。
    林砚东:为什么?
    那人:因为我没有办法欺骗自己外面的那些都不存在,也没有办法抛下一切逃走,所以你要一起来吗?
    林砚东眨了眨眼,目光落在他甩过院墙的那根绳子上。这真是一根奇怪的绳子,大红色的,垂在白色的院墙上格外醒目。
    他再次回望了一眼院中的风景,四季在他眼前交替更迭,美如仙境。可他却觉得这景象美则美矣,未免空茫。
    这院落里,除了他,一个人都没有。
    于是他转身抓住了那根绳子,费尽力气爬上去,坐在了那高高的院墙上。院外那人朝他伸出了手,你跳下来,我接住你。
    院外仍旧是一片漆黑,黑得仿佛在往下滴墨水,滴滴答答又像是血的声音。
    林砚东迟疑了一下,但看着那双伸出的手,摇摆的心又重归坚定。他一向是个坚定的人,认准了前路就不会回头。
    下一秒,他从那高高的院墙上跃下。
    两人的双手于半空交汇,刹那的光华遮住了林砚东的视线。他下意识地闭上眼,耳畔却响起了海浪拍打的声音。
    冰冻、寒冷,无边的嘶吼和哀嚎似乎成了天地间的基调。他想抬手,却发现身体沉重,难以挪动。睁开眼,昏沉的天空仿佛顷刻间就要崩塌,唯一的温暖来自身边的人。
    他艰难地转过头,终于认出了他。
    我在哪儿?林砚东声音沙哑。
    肖童好不容易把人唤醒,可真面对面,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只得一句:你都不记得了吗?
    啊
    林砚东发出一个无意义的音节,他顺着肖童的话去回想,脑袋却开始刺痛。他一痛,精神海就开始翻涌,那些扭曲的人脸在海中沉沦,妖风阵阵。
    外头的闻晓铭第一时间发现了林砚东和肖童的异状,他看到肖童的眼睛动了,似乎就要睁开。林砚东的肩膀也突然开始颤抖,尤其是那双手。
    精神海的异动,也直接反馈到了佩戴恶鬼徽章的玩家身上。
    唐措刚从开封府衙的档案室出来,眼前一道黑影闪过,差点削了他的鼻子。能这么神出鬼没的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还差点伤到他,一定是玩家。
    靳丞见他差点受伤,快他一步追上去,追到了前院。衙役NPC们尽职尽责地大喊着鬼啊,四散惊逃,靳丞弯弓射中他的膝盖,直接将人钉在地上。
    啊啊啊!他伤得不重,却抱着头在地上翻滚。炙热的阳光烘烤着他黑色的身躯,五官几乎都快分辨不出。
    唐措和靳丞对视一眼,靳丞立刻把人拖到屋里,翻过他的脸一看,沉声道:看样子失去神智了。
    怎么又突然失控?
    唐措想到什么,立刻抬腿往府衙外走。到了外头大街上一看,失控的还不止这一个。现在还是白天,鬼怕光,还不敢到处乱走,但十来分钟后就是黑夜了。
    骷髅,鬼怪,大凶。
    精神海上,林砚东终于站了起来。他茫然四顾,呼呼的风刮在他脸上,衣衫猎猎作响,虽只是寻常布料,却仿佛有金石之声。
    你说这一切都是我做的吗?
    苗七因我而死吗?
    我成了一个罪人吗?
    林砚东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他都记得,怎么可能不记得。他记得所有的恨、所有的挣扎,他清楚自己所有的盘算,不曾因此失去理智。
    他活得清醒又明白。
    他一直清醒又明白,连想装一下糊涂都做不到。
    肖童其实什么都没说,是林砚东把该说的话都说了。肖童看着他从茫然到痛苦,从痛苦到崩溃,脊背慢慢佝偻,膝盖渐渐弯曲,直至跪倒在这座海中唯一的孤岛上,像一只可怜的虫子。
    他喘息着,喉咙里发出来的声音也像虫鸣,时刻都能被海浪淹没。
    肖童却提着一口气,站得笔直,说:我曾经想过要杀你,在你没有找回从前的自己,在什么都没意识到之前,就杀了你。
    林砚东没有反应,肖童继续说:可唐措问我:你问过他吗?
    肖童声音平静,闭上眼,背弃自己的理想,亲手毁掉自己做出过的所有努力,你与其说是报复了所有人,不如说是报复了自己,对吗?此后的每一天,你都将活在痛苦和悔恨之中。
    闻言,林砚东终于稍稍抬起头。只是那么短短的刹那,他仿佛已苍老了许多,鬓角的头发又白了几根。
    作为你的朋友,我该偏袒你,让你在真正的痛苦到来前就离开。
    但也是作为你的朋友,我该让你找到真正的自己,直面一切,重新作为林砚东,葬于故土。
    如果你有罪,我与你同罪。
    林砚东依旧什么都没有说,那张嘴紧闭着,一不问苍天,二不责众生。肖童看着他,他知道这才是真正的林砚东。
    像一棵白桦树一样笔挺雅致,无论是什么艰难严寒的环境,也能顽强生长。
    肖童依旧觉得抱歉。
    很抱歉到了最后,我依旧在赌你自己足够坚强,能够承受得住这莫大的痛苦。
    良久,林砚东似乎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伸手支撑着地面,让自己能坐得更稳当一些,远望的眼神重新定焦,那里头仍然盛着许多痛苦,但已逐渐清明。
    谢谢。他最终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肖童松开紧攥的拳头,掌心里已经一片血肉模糊。海风呼呼地吹,吹得他眼睛酸涩,渐渐地看不清眼前的场景。
    他们一个坐着,一个站着,谁都没有再说话。眼前的海也渐渐平静下来,从最初的呼啸变为低低的呜咽。
    风静了。
    无论是唐措、靳丞,还是冷缪、燕云,亦或是K,都不由将目光投向了C区。异度空间虽然不一定在那里,但他们看的毫无疑问都是林砚东。
    K虽看不到异度空间的情况,但他能感知到玩家们身上的变化。那些佩戴了恶鬼徽章的玩家,从失控到被安抚,短短十来分钟,足以透露出许多信息。
    还真被他们赌对了,人类真是顽强啊K微微眯起眼,沉吟片刻,最终又将所有的心思都付诸一笑。这样也不错吧,看多了武戏,偶尔看看文戏也好。
    他转头看向窗外,小丑的声音远远传来,光芒敛去,黑夜再次降临。
    异度空间里,闻晓铭终于等到了林砚东和肖童的睁眼。他一时不敢确定林砚东会不会发难,紧握着摇铃,全身戒备。
    还在研究符文的余一一和张三也赶紧大步过来,他们紧张、忐忑,又带着一丝期待地看着林砚东,待看到他平和的眼神,一颗心终于稍稍放下。
    第233章 人鬼情未了(六)
    闻晓铭没有料到,比林砚东更先倒下的是肖童。
    灵魂归位后,肖童面白如纸,只坚持了不过三息就在众人面前倒下。林砚东想要伸手去拉他,但也许是保持一个坐姿久了太过僵硬,又或许他自己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他急忙伸出的手连囚笼外都没有够到,离肖童足有半米远。
    其余人则是见惯了典狱长威风凛凛的模样,哪看到过他这么虚弱,都愣住了,一时竟没人动。
    请帮个忙,可以吗?还是林砚东的请求让他们回过神来,张三赶紧扶起了肖童,甭管有没有用,赶紧一瓶药剂灌下去。
    闻晓铭还盯着林砚东,问:林先生现在是哪个林先生?什么章程?
    我长话短说。林砚东说话声音很轻,收回手,坐姿也还保持不变。他闭了闭眼,似乎积攒了一些力气,道:恶鬼徽章的颁布为我触发了一个怨气系统,我能从佩戴徽章的玩家身上汲取怨气,为我所用。人有七情六欲,再圣人,心中也不可能没有一丁点的负面情绪,佩戴恶鬼徽章之后,这种负面情绪就会被放大,再被我的怨气系统收取,整个过程完全被动、不可逆转。
    说着,林砚东咳嗽了几声,深吸一口气,才继续道:恶鬼徽章相当于一份灵魂契约,一经佩戴,后果自负。如果只是刚拿到的徽章,立刻扔掉,或许还能挽回,可时间一长,玩家开始由人变鬼的转化,开始失去理智,这时候再想消除恶鬼徽章带来的影响,只能依靠外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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