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外头人轻声道:宋大人,到了。
    东宫到了。
    自太子后,后宫十年无所出。
    东宫之位稳坐至今。
    再有他外祖家背景雄厚,舅家手握重权在朝廷得脸,几年前娶了太子妃算是成了家,最近皇上又指了刑部尚书的女儿给他做侧妃。
    他担着嫡子名头,风光无两,拥护无数。
    太子一位,极其稳固。
    东宫十年间翻修两次,竖起新殿无数。
    朝堂言官奏他奢靡,他也不怎么放在心上,全然不怕皇上撸了他的太子翎。
    可见他有恃无恐、不好相处。
    宋春景叹了口气。
    听外头有人请:宋大人,您请挪动贵步。
    撩开车帘,早已有人趴在地上做垫脚。
    他看也不看,抬起一条长腿直接迈了下去,踩到了地上。
    小厮怕他扯着大腿根,赶紧过来扶。
    宋春景挥挥手,站在东宫门前,望了望乌黑做底,金粉撒字的匾额。
    大总管闫真站在台阶下,连忙把人往里迎。
    可算等到您了,太子早已在詹事间内等着您啦。
    詹事间向来处理政事,闲杂人不得入内。
    大总管客气,宋春景不怎么想去,不是说太子头疼?若是好了,下官就回去了。
    闫真落后他半步,往前簇着他走,是头疼,疼了一上午了,尚书得了信送了只画眉来,说是给解解闷,太子逗了一会儿,这才见好了些。
    尚书?宋春景想了一下,是太子新结的亲家丈人,池尚书吗?
    是唷,闫真笑道:想必是从侧妃娘娘口中得知,立马就送了新鲜玩意来,也算有心啦。
    宋春景啊了一声,低声道:你们这位侧妃娘娘刚进门不久,想必新人新鲜,正是得宠。
    说着,二人走过庭前花园,宋春景一抬眼,愣了一愣。
    旁边那殿似乎是新建的,正殿浓漆黑瓦,新的发亮。
    左右偏殿只起了一半,花坛里还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息。
    几个小厮正在往上挂匾额:春椒殿
    闫真顺着他眼光看去,低头笑了笑。
    宋春景说:听闻你们这新侧妃名字里头带个娇太子真是有情趣。
    东宫乃至达官贵人都规定下人不得议论主上名讳,东宫规罚甚严,闫真低头笑了笑,并没有应话。
    宋春景一语而过,没放在心上。
    路上再不相看,一路抄着手,直行到詹事间。
    太子果然在逗画眉。
    宋春景进门跪在地上,听说太子头痛,下官来替您瞧一瞧。
    太子回过半个身,侧脸蒙上一丁点日光。
    阳光照的他一眯眼,紧接着就躲过去了。
    眼中仍旧是黑沉沉的。
    配着挺直而下的鼻梁,只要这张脸上的薄唇不动,谁也看不出他的喜怒来。
    他扫了跪在地上的人一眼,问道:见过你那徒弟了?
    声音沉沉,带着些哑,更多的不可测。
    什么徒弟?
    宋春景回想一下,想起来早晨在太医院一面之缘的那个少年。
    清晨那事过了还没一炷香,太子这里就已经知晓了。
    这得知消息的速度有点吓人。
    他手下无数,眼线如丝麻,做事已经不怎么避开皇上了。
    可皇上还正值春秋。
    这更吓人。
    宋春景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实话实说:没仔细看。
    大将军倒是学精了,给他这痨病养子找你当师父,太子盯着他道:怎么,让你先教会他怎么看病,再教会他怎么夺太子位吗?
    宋春景指尖被地上琉璃凉透,慢慢道:下官听不懂太子的话。
    用我给你解释解释吗?
    这声音更低了,也脱离了正常语速。
    宋春景跪在地上,头闷着,若是太子有意倾诉
    他声音也闷着,下官愿意一听。
    太子盯着他后脑勺,想凿个窟窿。
    一时间落地闻针。
    伏在花枝鸟爪架上的画眉轻轻吱了一声。
    太子呼出一口气,宋春景只觉头顶压力松快很多,气氛突然间就轻松了起来。
    传闻将军府的那个孩子是我父皇私生子,怕在宫里养不大,才送出去的。太子伸出指头挠了挠画眉头上的绒毛,可见将军府是个宝地,后宫十几年没听过小儿啼哭,放出去一个大着肚子的疯贵人,就养活了个孩子。
    宋春景盯着地面,竟有此事吗?若不是太子来对下官说,换谁来
    抬起头。太子打断他。
    宋春景犹豫一下,抬起头来。
    窗外阳光灿烂,映得他瞳仁浅淡,里头似乎盛着玻璃花。
    一瞬间二人对上双眼,他瞳孔中的万花筒便定住了。
    太子眼中似有深渊,漆黑无比,不见波澜。
    宋春景回过神。
    万花筒破碎,散开了。
    他继续道:此事若不是您张口,换谁来说,下官都是不信的。
    声音倒是还平静,配着脸上的表情,才能看得出来是吃惊。
    这吃惊里头带着些惶然。
    再仔细看,还有些迷茫。
    太子打量他几眼,松了口气。
    现在我跟你说明了,你还要收那野种做徒弟吗?
    宋春景张了张嘴,看型状,是啊了一声。
    您也说了,是传闻,宋春景挪了挪膝盖,叫自己没那么难受,嚼舌头根的话多半都是假的,别人都不当真,怎么您倒认真了?
    太子盯着他。
    宋春景慢慢垂下眼皮,又扣到了地上。
    太子:起来。
    宋春景站起来,单手撑了一把膝盖。
    跪了这么几句话的功夫,他看上去有些虚弱。
    一时半刻,来时裹的厚厚衣裳没将他暖透,一眼过去,面上非黑即白,一点人情味都没有。
    还是有的。
    偶然说话间,嘴唇微微一张一合,带着透亮暖人的颜色。
    艳阳一般,又好看,又性感。
    宋春景歪过头,掩着嘴咳了两声。
    太子回过神,嗯?了一声。
    您抬举下官,将军不知吃错了什么药,要将儿子送来学医,宋春景微微低着头,恭敬又顺从的编排了将军一句。
    他又道:即便不是将军府的家生孩子,哪怕是养子,于我而言也不敢高攀啊。
    太子点点头,好不容易移开的目光又定到了他身上。
    眼前这人眼睫虽长,看起来温柔无害,眼角却略微高一些,是个聪明模样。
    可他恭敬、温顺,从来只做好本职工作,不掺和乱七八糟的事情。
    风评与口风都很好。
    太子心道:将军府这摊子事,应当真与他没关系。
    坐。他指了指一旁的椅子。
    太子还站住,宋春景可不敢坐。
    不敢不敢,他问道:太子还有什么吩咐吗?
    太子眉间松动了些。
    既然太子身体无恙,宋春景低了低头,那下官就告辞了。
    太子抿紧了唇。
    片刻后,轻而缓慢的点了点头。
    宋春景告退,转身之际,太子在身后道:这几日太冷,没有要紧事就不要出门了。
    宋春景犹豫一下,点了点头。
    身后沉默下来。
    宋春景在这沉默中,听着自己轻轻脚步声,走出门去。
    轿撵还停在外面。
    已经摆好了二阶台梯,宋春景看了一眼,走了上去。
    轿子平平稳稳的前行。
    走过一条街,他才伸手往垫子下头一摸
    险些魂飞魄散。
    原本搁在此处的信件不见了!
    匆忙站起来,一把掀开了软垫。
    底下空空如也。
    他猛地一扭头看向东宫方向,同一时间,轿子轻轻一晃。
    宋春景手撑在了窗棱上,稳住了身体。
    外头有人问:宋大人有事吗?
    没
    他出着神,收回了手,怔怔道:没事。
    借着行动间窗帘抖动,打量了一把守在一旁的小厮。
    那小厮也正看过来,二人眼神一触即分,小厮低下了头,恭敬问:您有什么吩咐吗?
    宋春景冲着他微微扯了扯嘴角,慢慢放下了窗帘。
    东宫詹事间。
    太子看着那身影彻底消失不见,又耽搁了好一会儿。
    才松出一口气。
    环视一周,间内文件堆成了山。
    随手挑了一卷案宗,按了按额角。
    闫真走进门来,手中捧着一个信封。
    太子看过去,盯着那已经脱了封蜡的信封,说。
    闫真把信封搁在案桌上,宋大人下轿下来的匆忙,丢了一样东西,叫下头人给捡起来了。
    太子放下手中案卷,垂着眼又仔细观看了几遍。
    似乎那信封上藏着什么烫手东西。
    好一会儿,他眼神慢慢沉下去,缓缓的,拿起了那封信。
    眼中乌暗暗的,酿成了一汪墨。
    第3章
    太医院值班二日一夜,然后连休两日,如此循环。
    相比宫中其他职位,算是顶清闲的。
    宋春景从东宫出来昏睡了两天。
    养足了精神,补够了元气。
    傍晚时分才从床上艰难爬起。
    照常吃了饭,又准备去睡。
    下人来报,说是前厅来了客人,老爷叫过去一趟。
    宋春景家世代为官,还出过几位大宰相。
    他爹宋澜早年官从三品,官职不高不低,为人时圆时直。
    当年阚摩岚边疆叛乱,朝中势力正是错综复杂的巅峰,一不小心就被打成叛变的同党。
    宋澜时运不济,被划了进去。
    在狱中吃尽苦头。
    九死一生,深知官场沉浮极其吃力。
    出来后,叫儿子去学了医。
    本想着有一技傍身即可。
    不料宋春景有些天分,又跟对了老师父,一举考进了太医院。
    宋爹年纪越大,越不爱掺和他的事,有事找他也是亲自过来。
    很少有叫他去的时候。
    宋春景有些稀奇,他琢磨了一会儿,问道:来人是不是有一个做仆人打扮,但是穿的挺好,衣裳都是缎面的?
    仆人想了一下,正是。
    宋春景摸着鼻子想了一会儿,你去同老爷讲,说我头痛的厉害,起不来床,就不过去了。
    您头痛要叫大夫来看看吗?仆人问。
    宋春景看向他,歪着头打量了他一会儿。
    然后伸出一根手指头指了指自己。
    仆人紧紧闭上了嘴。
    宋春景指了指院内小门,仆人一低头,匆匆退下。
    他打了个哈欠,揉了揉额角。
    天色愈晚。
    两句话的功夫就暗了下来。
    今日倒是晴朗些,太阳晒了一天,干燥许多。
    他发了会儿呆,不知想些什么。
    回过神来,去里屋取了厚实大氅,一个人出了门。
    近年来太平,朝廷极其势力的重文轻武,将军府虽然不比闲职武将落魄,却也很清净。
    宋春景去了之后,大管家亲自出门来迎。
    刚进门庭,还未踏进院子里,就听见远远的一声笑,宋大人!
    宋春景抬起头,眯起眼一看,将军自远处如疾风般走过来。
    行动间衣摆不安分的乱摇,打折了小道旁边两段光秃秃的花枝。
    宋春景往前迎了两步,弯下腰一捧手,将军好啊。
    将军走到跟前,一把托住了他要送下去的手,力气之大,把腰也给掰的直了起来。
    他抓着拿手,我还以为,我还以为
    宋春景不留痕迹的收回手,往后退了小半步。
    宋大人啊!将军激动地喊了他几遍,完全不介意他的疏远。
    他带着喜色笑,听说前日你去了东宫,我还以为同你没有缘分相见呐。
    将军客气,宋春景矜持的笑了一下,太子邀约哪里轮到我小小太医拒绝?就跟将军想见一见我,冒着大雪湿了靴子我也得来一个样。
    将军根本不理他的挖苦。
    他膀大腰宽,常年征战在外练就的手劲十足。
    高兴的一伸手,推着宋春景往里走,往里去,往里去,我新得了好茶叶
    宋春景趔趄半步,差点没崴着脚。
    他斯文的整理了整理有些灌风的袍子。
    比起东宫的奢靡来,将军府就显得正常多了。
    不过饿死的骆驼比马大,比起平常朝臣,也足够宽敞气派。
    前厅里头落着一座茶件,看模样光泽得是百年的老树根浇灌了几十年的茶水,才洗出来这种亮堂堂的茶色。
    边上是几个木头雕的小座儿,均是新奇的精致模样。
    将军把他按到一张上坐下,自己坐在了一旁,我这茶坊可有四十年的光景了,你若是喜欢,今日就可带走。
    这礼也忒大了,宋春景眼角看了他一眼,
    千真万确,将军强调了一句,一扭头,快快上茶。
    有人上前来坐在另一个座上,先低头鞠了一躬。
    挽起的袖子利落的圈在小臂中央。
    指尖小葱一般水灵灵的泛着光泽。
    宋春景抬眼一瞧,正是前日去太医院的那个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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