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喻?w的目光看去,喻怀已然读出她在想什么。他轻叹了口气,又问:你可知,刚才那马商为何那么怕他?
    难道不是因为那贾人为生意信口开河?
    是,但又不是。喻怀弯腰顺手捡起一滚到自己脚边的布卷,交给一旁忙着把商品收回来的贾人,听着人的道谢寒暄了几句后,继续边向前走边说道:孙伯符从寄人篱下,到自立旗号,再到平定江东,称雄一方,做到袁公路想了那么久都做不到的事,靠的是他的兵,他的才,但依嘉来看,更多是他的魄力和胆气。
    之前无论是谁,无论是朝廷委派还是徒凭武力占有江东之地,都不过虚权而处。在这江东之地,真正称雄的,是那几个绵延多代的大家族。门客、人望、金银、家学,单挑出来一个已足以掣肘任何外来之人,更何况四者皆备。这盘杂繁复的关系网,谁都不敢动,除了孙策。喻怀得目光逐渐悠远看向孙策之前策马消失的远方
    他不仅敢动,还敢杀。这,就是他的魄力。
    也是为什么,江东在孙策手里才能笼为一统。
    可是喻?w秀眉微皱,以她的才智,已然也觉出何处不妥,那些家族,岂会善罢甘休?还有她想起经手的那些情报中,有关江东的信息,轻叹道,杀的,未免太多了。
    这个多,不是指所有人,而是单指望族,那些在江东极富人望之大族。孙策以最直白的方式将江东复杂的局面硬生生撕开,插入自己的势力。可这同时也是留下隐患最多的方式。杀掉大族名士,无论理由为何,都不得不面对更多潜在的危险。门客的复仇,百姓的惶恐,其他大族的兔死狐悲之忧虑这看似安定统一的江东,平静之下,暗流汹涌。
    嘉劝过他喻怀轻声道,其中内容却惊得喻?w睁大了眼,脑海中回放了好几遍才确定刚才听到的不是幻觉,他说,若那些人有那个胆子,大可以一试,他求之不得。
    少年英杰、豪迈傲气、雄才野心,孙策是一杆锋利无比的长矛,以最锐不可当的姿态直插入这纷争的乱世,锋芒毕露到任谁都不得不敬他三分,避他三分。
    而周瑜,同样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却少了几分锐气,多了些许温润之儒风。若他在,方才孙策定不会明知有可能有危险还收下这匹马,更不会直接在街市策马而去,让已然不安的百姓再生怨气。这细微毫厘之处的功夫,孙策不会注意,周瑜却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二者相济,相得益彰,江东双璧之美名,方得名扬天下。然而,多事之秋,周瑜却恰巧未留在孙策身边。
    所以,也仅限于此了。
    对了少爷,那日你卜出的,是哪一卦?
    六十四卦之首,天乾之卦。
    这当是,大吉之卦?跟着喻怀这么多年,喻?w就算未专门学过,也知道乾卦是元亨利贞的吉卦。
    是啊,吉卦喻怀笑着附和道,然而那笑容中,却多了分不易察觉的苦涩。
    上九少阳,变爻。
    亢龙有悔。
    第88章 第88章 第8 8章
    喻?w近来觉得她越来越看不懂兄长了。
    当然,之前她也没有看懂多少。她自知在才智上并无出众之处,兄长又并非将心思表露在外的性子,所以也从不敢轻举妄动,自作聪明,每有任务皆按照兄长命令行事。然而,之前她虽然看不懂其他,却可以肯定兄长的一点心思,那就是但凡于曹司空有利之事,无论情况如何,兄长必会去做,而且必要做到完美无缺,断是尽其所能,不使司空失分毫之利。
    然而,如今兄长对孙策的态度做法,都与此,至少看上去,差之甚远。
    孙策虽暂无北上之心,然确有西进直逼陈登之意。陈登知孤城难守,可用奇挫孙权一时之锐,于孙策则只有破城被俘丧命一条路。然北面曹司空正和袁绍僵持官渡,一兵一卒都难以余出支援广陵。兵少力单,情势危矣,留下的仅有荆轲刺秦一计。
    至于荆轲的人选,被孙策杀死的许贡门下,有的是一心想为主公报仇的门客,只需暗中促使他们互相联络,再加以煽动,绝对是不二之选。
    但只是这么些人,还不能让这一计谋万无一失。孙策虽然时常外出郊猎,但身边往往有亲兵保护,个个是以一当十的骁勇之士。以这些门客的能力,还未等接近孙策,怕是就已经被亲兵剿杀。
    所以,将孙策与亲兵分开的任务,便落到了那匹千里驹身上。
    这一切,都是在街市遇到孙策的那日回家后,兄长与她讲的。当她牵着马去找兄长,告诉此马是广陵陈元龙陈先生听闻兄长近日好马送来的之时,兄长已然明白此马的用途与陈元龙的用意。
    孙策一眼就看出,这马性子野烈,嘉驾驭不了。更何况是八面玲珑的陈元龙。经嘉的手将这匹马送到孙伯符手上,一是不使他的人暴露痕迹,二是使嘉成为此谋划的参与者,将嘉与他绑到一条船上。将来主公如果不满他此事的处理方式,有嘉牵扯进去,说情也好,挡箭也好,都多了一重保障。陈元龙,不愧是能在徐州各方周旋那么久的奇才,真真是打的好算盘。
    兄长明知陈登的心思,还愿意助力为之,喻?w明白,这是因为陈登的计谋纵有私心,对曹司空也是百利而无一害。可她不明白的是,这次面对孙策兄长一而再,再而三的犹豫。
    不为情报,不为试探,宁可被华大夫多灌碗药也要跑到郊外和孙策去打猎。
    为孙策筮卜起卦,推衍命数。而在这之前,除了为曹司空和荀令君,兄长都推说探测天意折损阳寿,不为任何人起卦。
    明知陈登之意,却在孙策依照计划开口讨要马匹时,一次又一次警告。每问一次,语气重一分,最后甚至连身份都不再隐藏在孙策当真牵过马后,她分明感觉到,兄长是希望孙策察觉到危险而拒绝的。
    再比如现下,北边曹司空的书信送至案前,谈的正是孙策欲北上攻许的消息致使军中人心惶惶一事。兄长早就知道孙策意在广陵,也知孙策恐怕连打广陵的命都要没了,却提着笔,持持没有在将要送回北边的帛笺上落下字。
    直到墨在笔尖凝成墨珠,又落下污了帛笺,喻怀才恍然回过神,道:帮嘉换张帛笺来。
    第五张
    喻?w一边默默记着数,一边心疼着精贵的素帛。她将被墨污了的那张拿下扔到烛器中,而后换上一张所剩不多的新笺,展平,轻声劝道:少爷,若是是否由我去传信陈登,让他缓一缓,待少爷离开江东再行动。
    这次他们仅因养病而来,遇到孙策是有意为之,但牵扯入广陵一事却实是意料之外。孙策遇刺,皖城必然全城戒严,那时他们想要离开就太困难了。
    虽然她本能清楚兄长的犹豫不可能是因为这份危险,但思前想后,她实是找不到其他更合理的解释。
    城里已贴了告示,大军后日挥师广陵,讨诛奸贼,不能再拖了。喻怀轻叹口气,口中喃喃似是为喻?w解释,更多却像在说服自己,再说了,陈元龙将此事报给嘉,无非是卖嘉个面子。嘉何能让他缓一缓。在徐州侍奉三主,仍身名俱在;调守广陵,不到三月得全城欢心,此等城府颇深又才智出众的人,主公尚敬重又忌惮三分,他更不可能在此时多做什么,坏了大事。
    只是有些可惜了。又轻叹一声,浅含着分淡淡的遗憾,惘惘然,似有所失。
    蘸墨,落笔:
    策新并江东,所诛皆英豪雄杰能得人死力者也。然,策轻而无备,虽有百万之众,无异于独行中原也。若刺客伏起,一人之敌耳。
    以吾观之,必死于匹夫之手。
    喻怀停笔,喻?w将帛拎起拿到一旁,待墨迹干后再递送出去。喻怀一手撑着头,一手拿着笔,突然道:不如,嘉再写份同样的,给孙伯符送去?
    少爷?!
    开个玩笑而已,紧张什么。喻怀笑着将笔隔回笔架,对了,之前你说的也对,明日让华大夫来再把次脉,若是已无大碍,嘉也该回去了。
    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
    莫要同了某些人,生死诀别,竟亦是错过。遗恨未了,方知天命,不可谋。
    收到消息,将军未及脱戎去剑,铁靴踏马一跃,就是三天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奔驰三千里,最后却伫立在这堂外,双脚似被钉住般,一步都移不动。
    在他身后,金乌西坠,火烧天边层云;于他身边,大开的轩门,一尊棺椁静静躺在堂上,漆墨的乌木沉默不语。上一次他见到制成这种形式的乌木是安葬义父时,那时他站在伯符身边,手抚过棺面,冰凉的触感渗入手骨,隔了十日,都未曾消尽。
    而这次,已没有与他并肩而立的人。不必触及棺面,他已在这江东暖暖的春日中,觉寒风刺骨。方知,这本无谓于自然寒暑,只归因于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竟连生死诀别,都终是错过。
    不知是谁先看见他,半惊半喜唤了声中护军。跪在棺前的一干人猛然回过头,为首的少年睁大哭红的双眼看清当真是周瑜回来了,忙忙撑地起身,可不吃不喝哭了几日的身体哪有力气,才站起就一个踉跄,被身旁江东旧部扶住才堪堪站稳,向周瑜跑来:公周护军,你终于回来了!
    听着那生硬的改口,周瑜想在他回来之前应是已有人教导过孙权。如今,天已经变了,什么都不能与从前一样了。
    他扶住孙权,把孙权脸上的泪擦了擦,又擦了擦,放柔的声音轻到只有孙权听得见:仲谋,不能哭了,你不能再哭了。说完,他一扬头,望向堂中江东的一干旧臣,个个披麻戴孝,跪坐伏身在地,看似哀恸不已,却不知有多少正心怀鬼魅,伺机而动。
    周瑜清楚,仗打的那么快,积压了太多问题来不及消化解决。之前能相对稳定,几乎全靠孙策长久立下的威严,现在孙策一死,心怀不轨之人只会越来越多,越来越大胆。
    刺客查到了吗?周瑜大了声音,是问孙权,也说给灵堂中众人。
    查到了是孙权开口想回答,却仍是呜咽先行。实际上,这几天他独自面对一切,已是能做到压抑住自己的情绪,可见到亲如兄长的周瑜,终究还是忍不住,止不住的流泪。
    他狠狠地又抹了把脸,咬牙切齿的将泪逼回去。兄长遇刺,公瑾哥的悲恸绝不下于他,但自踏入这院中,公瑾哥都未尝有一声哀泣。他们,都不能哭了,不能再哭了。
    孙权看着周瑜铁甲下紧攥至鲜血淋漓的双手,又看向他毫无表情的面容,咬着下唇,挺直了后背站直身,朗声清晰回答道:行刺之人是许贡的门客,为主报仇,行刺完就自刎当场。
    仅是些丧家之犬,如何能得知伯符行踪,又恰好卡在将征广陵这个时间点上周瑜眉头微皱,又是展平,现在不是探明真相的时候,还有更重要的事需要去做。
    孙将军,他退后一步,单膝跪地,低头抱拳,请孙将军保重身体。江东之基业,今后全赖将军一肩挑之!
    孙权眼眸微动,瞬间懂了周瑜这动作的意思。身后灵堂中,果然有人沉不住气出了声,乃是庐江太守李术:周护军远归刚至,尚不知情势!父死子继,古之礼也。绍公子虽幼,诸公可互结辅之,如此,方可保江东之基业,不寒先人之苦心。
    非也非也。不等孙权或者周瑜反驳,就有一人先开口,却亦阴怀他心,父死子继,自然为古之礼也。然绍公子年幼,难堪大任。孙氏子孙中,当以平南将军年纪最长,性情最为沉稳刚健。且平南将军随先主公征战多方,战功赫赫,由他继承大业,于礼于情,最为妥当。
    此言差矣!立长徒以年岁为依据,而不知人之才贤与否。在这乱世之中能抱江东之基业者,必当是有才有德之人而不必长于年岁。翊公子德行出众,心怀仁义,可继大业!
    你这意思是平南将军才贤比不过孙翊?!
    压抑了几天只闻哀泣的灵堂,瞬间被吵闹填满。群臣互相指责,横眉冷对,万千辞藻全用党同伐异。棺椁仍旧静静躺在堂中,白烛凛凛狂摇,冷冽如冰。
    够了!周瑜站起身,面向堂中诸人,主公生前,可有遗言?!
    一干人被一贯温润沉雅的周瑜这声满含戾气的厉呵怔的一愣,空开半响的安静。从方才起一直沉默不语的张昭走上前,对灵堂一拜,而后转身面向堂中一干人和堂下:主公弥留之际,亲为权公子配印绶,托大业,除昭之外,不止一人可证此事。
    既然主公已有决断,我等身为属臣,就当奉权公子为新主,共保江东基业!眼瞧着又有人想开口反驳,周瑜唰的一声将长剑拔出。锋刃凝着杀意,泛着寒光,终于让心怀鬼魅之人生了惧意。
    他猛地把剑往地上一插,又向孙权跪下,抱拳朗声:臣周瑜愿辅佐主公,共保江东基业,创不世之功!
    臣张昭愿辅佐主公,共保江东基业,创不世之功。堂中,张昭首先跪下,抱拳行礼,面色一片平静。
    稀稀拉拉的,又有些人跟着跪下。但还有些人站着犹豫不决。他们知道,今日如果向孙权跪下,就等于承认了他新主公的身份,今后再无可能名正言顺的将自己亲赖之人推上主位。
    孙权站在那里,望着这些向他跪拜之人,也望向那些仍站立着的人。跪着的人中,有他的亲人;站着的人中,也有他的亲人。权力利益面前,人心凉薄,避无可避。
    他想逃。他不想当这个什么江东之主,他只想像之前那样,听兄长的话,兄长让他打哪他就打哪,就算打不赢身后还有兄长志不及天下,功不及万民,但每日都过的怡然自在。
    可他不能,他退后一步,踩着的就是兄长与父亲的尸骸,踩着的就是无数为江东基业牺牲的将士兵卒,踩着的就是面前向他跪拜的一干忠臣的苦心。他只能一步步向前,走到众人面前,昂首朗声,铿锵有力:权自知勇武不及父兄,才谋不及众卿,经此大变,突担重任,惶恐忡忡,汗流浃浃,恐小子无才,有负父兄之英明。
    仍旧站立的人一定此言,心中暗笑。若是孙权能知难而退,就最好了。
    哪知孙权话锋一转:然兄长既将江东大业托付给权,纵权心怀忧恐,亦当奉圣人之教,谨尊兄长遗命,当仁不让,奉承大业!一步一步,他缓慢而坚定的走到周瑜的剑所插之处,将剑拔起,眸中冷芒与剑身寒光不遑多让,诸君心怀江东,仁义忠正,权自当敬重佩服。但若有宵小之徒,托大义之名,阴图私里,酿祸于萧墙,权就只能利剑一挥,剑气先行,侧旁一树一枝,应声而落。
    啪的一声,孙权将剑甩回周瑜剑鞘,背身不看众人。而在他身后,群臣兢兢,跪倒在地,再无嘈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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