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知,若郭嘉肯让他代为转告,一早就已告诉了他,所以这一问也不过是随口一试。哪知郭嘉竟当真就顺着他的话道:
    也好。那便劳烦德祖,代嘉转告一句话,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树欲静而风不止,愿君早察。
    杨修闻之眉头一皱:这便,无了?
    此些足矣,令尊才谋过人,会明白嘉的意思的。顿了顿,他望着眼前这个聪慧的青年,不言不语。
    陡然这般直直对上人的双眸,杨修这才发现,黑白分明背后,是如古井般的渊潭,深不见底。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他竟感觉仿佛被人一瞬便看透心中所想,凭晚风这一吹,寒透心肺。
    父亲虽然辞官闭门谢客许久,但朝中之事,还是多有耳闻。如今朝中最为重要之事,便是董承与曹操之争。父亲无心帮任何一方,然在如此局势下,这是根本不可能的。杨家一门毕竟四世三公,弟子门客近千,只要父亲授意,随时都会为杨家所用。董承明晓这点,于是一早便派人来了杨府请父亲出山,父亲婉言拒绝了。而曹操这边郭嘉来了,便亦说明了许多问题。
    如,今掌握许都城内军队之人,可正是父亲的弟子,与父亲私交深厚
    就在他微抿下唇,踟蹰着说些什么时,做些无用的掩饰时,那双眸中突是泛起笑意,刹那间若冰雪消融,春风送暖,
    德祖如此聪慧,也明白嘉的意思,对吗?
    郭嘉这个人,实在是太可怕了。
    杨修心中暗道了句,面上却立刻抓住这空隙掩住心中下意识的不安。他固执的仍望着郭嘉的双眸,虽然此刻已是笑意盈盈,毫无锋芒。一字一顿,他道:郭祭酒,修冒昧问一句,可听过这样一句话:
    情深不寿,慧极必折。
    纵使杨修仅比郭嘉小五岁,然论起官职地位,这话都说的极为失礼。郭嘉听完,却哈哈大笑,情深不寿这四字嘉接了,至于慧极必折,还是留给德祖吧。
    说完,他便转身向杨府外走去。杨修望着人一身火红渐渐远去,脑海中回放着人人刚刚的话,捉摸不透人为何意。
    情深不寿?
    与游戏人间,潇洒无绊,近日来更是常留宿风月之所的郭奉孝,说情深,岂非笑哉?
    回府,郭嘉坐在烧的旺旺的炭火旁,听着夕雾为他讲最新的?蛸的新情报:
    还有,董承府上新住进去的那位男子,近日来常出入潇湘苑,似是迷恋上了那里一个妓子,名为秋瑟。少爷,我们是否要从此人入手?
    潇湘苑啊。闻此,郭嘉脑海中飞快地闪过那里的景象,美酒在前,美人在怀,实是个好去处,也难得此人流连于此了。就是秋瑟这名字,二八少女,何苦起这一名字呢?
    少爷,恕我多嘴,那些地方于少爷身体实是
    好了好了。郭嘉连忙出声打住夕雾接下来他早已听出耳茧的唠叨,移了话题,除了此,可还有他事?
    夕雾话哽在候中,最终只得仅叹了口气,回答道:
    荀府送来一封密信。
    郭嘉惊讶一愣,他显然和其他人一样,没想到荀??够够嵊行庞杷?k?庸?箍??莶菀簧ǎ?浇遣挥晌8簟k剖切那槭?趾茫?br
    送信之人,可是已走了?
    还未。送信之人极为谨慎,既然这封信指明给郭嘉,那便必要确定信到了郭嘉手上,才会离去。
    郭嘉点点头,展开一绢帛,蘸墨提笔,落下几字,而后卷起交给夕雾:把此给那送信之人,就说是嘉的回信。
    是。
    不过半个时辰后,荀??憬拥搅死掀湍没氐木畈??br
    帛上不过八字,却足让荀??裆?蟊洌?br
    隐桓勿论,羽父必诛。
    第69章 第69章
    荀??陀牍?文耸敲苄牛?允遣换岢て?舐劢?附谝灰桓词觥?br
    而本该一无所知的郭嘉,却可清晰地指出今日殿上,荀??牖实鬯?驳牡涔省?br
    ?蛸
    第一次,郭嘉在荀??闹?亦被印上可怕二字,一想到他与他手中的?蛸,自己竟如芒刺在背。
    才死后,独奉孝可代。
    故去多时的好友临终前的嘱托犹在耳畔,荀??床豢梢种频目?蓟骋桑??背踅??我?龈?懿?是否是个正确的决定。
    若郭嘉未曾踏入这复杂诡谲的许都城,他是否仍是那潇洒于世的清狂隐士,以山水为乐,以鸟兽为友,纵情于野,快活逍遥。
    可如今呢?
    那个终日缠着他谈天说地的少年,那个贪酒嗜甜逛遍街巷的少年,那个如风似月无所牵绊的少年,那个他一眼便可读懂的心思纯粹的少年,究竟何时,竟变得这样陌生?
    莫名地悲意如破堤之水奔腾而出,又终在尽头流入深渊,归于叹息后沧桑空落的沉寂。荀??8?郑??丶蛉尤肱?柚?缓缓阖起双目,隐去漆墨中点点星火。
    寒风大作,深冬要来了。
    建安四年,腊月,大寒。
    荀??冉?侨盏钪兴?筛嬗韫?危??我嘧羁旖?讼?5萦璨懿佟q傲烁鲇赏罚?懿偾鬃灾炼?懈?习莘茫?淹媪四怯翊?砭茫?帐茄安坏饺魏涡坏米靼铡?br
    本就打算引曹操疑心的人们长舒了口气,心道险地求生之计果真可成。曹操既亲自都寻不出问题,那之后便定不会再在此疑心。
    又有人常叹了口气,绣着日月龙纹的赤袍下,双手紧攥成拳。
    他真的幻想过,荀文若,会站在他这边。
    纷纷扰扰,是是非非,被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雪,与这繁华热闹的许都城同葬于天地,归入无边沉寂。
    年关将近,事务尤为繁重。于外,袁绍大军来攻如黑云压城之势,四方诸侯皆首鼠两端随时欲起兵功许分一杯羹;于内,圣上年将及冠,朝中不断有人上言归政天子。内忧外患,千头万绪,莫说一贯忙碌的尚书台,司空府近日亦是三天大议,两天小议,华佗近乎是随时跟在曹操身侧为他缓解头痛,稍微轻一些,就见曹操又毫不谨遵安心休养的医嘱,忍着痛继续伏案提笔。
    华佗今日才知,在无视医嘱方面,曹操和郭嘉这对君臣当真为一丘之貉。
    然郭嘉可以不惜自己的身体,却无法眼瞧着曹操这般耗累身体。他寻了一日,缠着曹操好说歹说,总算以情报不足,暂不易妄动为理由,说动了曹操将事务暂且一放,出府好好去歇上一晚。
    鹅毛大雪,天地俱白,万物枯寂。许都城内,独有一处,红花青柳,春意盎然。
    当然,近日劳累,二人都无何旖旎心思,便仅开了个僻静之处的屋间,挥散了服侍的美人,仅余小菜二三,浊酒几坛。红泥火炉,袅袅烟气散向轩外明月,此情此景,也强配风雅二字。
    前线战事吃紧,待年关过了,孤必要再北据官渡。
    明公,听见曹操的话,郭嘉皱眉不满道,来之前分明说好今日只谈风月,明公怎又论及战事?战场肃杀之气可不适合这烟柳巷、温柔乡。
    你这话若是让长文听了,下次议事孤又要先听他的庭诉了。曹操玩笑道,未及,却仍是不免叹了口气,说是不谈,然孤与袁绍终归实力悬殊,此战
    此战,明公必胜,袁绍必败。
    郭嘉接过曹操未说完的话,一字一句,铿锵有力的砸在曹操心头。抬目对望,郭嘉未起一丝波澜平静如水的双目,鬼使神差的就让曹操心中挥之不去的阴霾顷刻消散。
    郭嘉笃定会赢,他曹孟德就一定会赢,即便他理智上很明白,这样的相信毫无根据。
    哦?那孤倒要听听,奉孝何出此言啊。心中的担忧渐渐散去,曹操反而能用更随意玩笑的语气,继续顺着说下去。
    郭嘉瞥见曹操眸中的笑意与轻松,便知人亦已平下心。这些日子曹操头痛久治不愈,反而愈发加重,究其根源乃郁结于心所致。苍术告予他唯一的法子便是使郁结之气散开,然而这种事,大夫做不到,只有谋士才能为曹操解忧。如今见目的达到,郭嘉内心亦松了一口气,笑回道:明公分明先前已经听了文若的四胜四败,又听了嘉的十胜十败,今日却还如此说。是嫌嘉夸明公夸的不够,还是嫌嘉骂袁本初骂的不够?
    哈哈哈哈。曹操大笑,你郭奉孝一张利口,损人乃是常事,倒是这夸人少之又少,孤自是没听够啊。
    明公没听够,那嘉就夸到明公听够为止。
    曹操端起盏酒,饶有兴趣等着被夸。
    只见郭嘉轻咳一声,开口:
    明公面胜子都,颜比宋玉,容貌?i丽,身形伟岸,昔日嘉年少初见明公就为明公之风华所折服实是一见倾心
    噗!
    郭嘉话还没说完,曹操直接一口酒喷了出来,咳着呛到的酒,哭笑不得:奉孝莫言,够了,当真够了。他曹操虽自认为形貌尚可,但也不是无自知之明之人,郭嘉将他比宋玉子都,分明就是明褒暗贬。他开始时尚能厚着脸皮听下去,直到郭嘉谈到是什么折服倾倒,依他对郭嘉的了解再让郭嘉这样夸下去,指不定还会说什么,于是连忙喊停,只可惜笑实在是没憋住,话没出口,倒是用酒打断了人。
    不过,昔日初见
    孤可是记得,奉孝一见倾心的,分明是对孤桌上的酒菜。
    郭嘉双眸微微睁大,怔了一下,才又笑着道:明公原是还记得这般详细。嘉本打算说当年明公还许下嘉几坛酒,如今看来,是诳不得了。
    你这日日心心念念的,除了酒还有什么。曹操笑骂道。
    还有明公啊。郭嘉接的飞快,一点不见停顿。论起脸皮厚度,他与曹操素来不相上下。
    曹操笑不可抑,心间流过一丝暖流,郭嘉这话几分真话几分玩笑,他还是分得清的。
    夜风转急,嚯的拍开轩窗,屋内氤氲的暖雾刹那间被寒冷替代。曹操清清楚楚见郭嘉即使靠着火炉披着大氅,仍是下意识抖了抖。眉头微皱,曹操起身到轩窗前,正要关上窗,却见窗外虽寒风正烈,然大雪纷扬,明月当空,别是一番韵味。
    明公,此夜此景,隔于窗外未免可惜。郭嘉见曹操在窗前站久了会儿,瞬间便了然了曹操的心思。
    文人感怀这天地美景,终是舍不得的。
    曹操站在原处,既未抬手关窗,也未转身回坐,显然是因郭嘉的身体而有所犹豫。
    这暖炉烧的太旺,屋里本就闷的厉害。更何况一顿,郭嘉双目闪过一丝狡黠,明公与嘉为风花雪月而来,只有这窗开着,方可赏风吹夜雪,明月映花之景。
    你啊。曹操无奈叹了句,回过身正欲说什么,抬眼一望,突是一怔
    夜风送雪而入,零落的白落在郭嘉的大氅之上,亦白了他几缕散在冠外的青丝。轩旁本有红梅,亦与夜雪一起被吹谢入室内,正有一瓣落在人酒盏之上,清液托着残瓣,微微摇曳。窗外明月皎皎,窗内明灯盈盈,交相和在郭嘉点漆的双眸中,衬得人的面容更加柔和,与曹操记忆深处那个恣意风流的少年面容相映。他见曹操回过身却不说话,双眉微蹙,眸中凝着淡淡的疑惑,头微微斜倾,那几缕青丝便随之垂下。声似流水击石,他唤:
    明公?
    方才屋外之景虽美,却稍显寂寥。待他蓦然回首,才发现,此时所见,才是名副其实的风花雪月。
    无事。曹操回过神,还是将轩窗合上,孤刚才望着奉孝,突是想起昔日孤与奉孝第一次对酌,亦是此月此情。这么多年,奉孝这冠,竟然还是束不好。言罢,他走到郭嘉身后,却不是帮郭嘉束冠,而是将郭嘉本就绑的随意的冠解开,任一头青丝披散而下。
    郭嘉一愣,手疾的回手一够,曹操本就绑的不紧的发冠瞬间也被打掉。一时,他和坐回原位的曹操皆披头散发,两人对视一眼,随即突然哈哈大笑。郭嘉将垂下的发丝随手理到身后,道:这么多年,明公竟还是和那夜般,纵着嘉当这狂士浪子,也愿陪嘉当这狂士浪子。他顿了顿,似是有意又似是无心,那么,除了这点,这么多年,明公可曾变了?
    郭嘉显然已有所指,所指为何,曹操心知肚明。
    那年在郭府的曹孟德,初为而立之年,眼见社稷倾危奸人当道,心怀报国之情扶汉之意,杀宦除豪,赤胆忠心,日月可鉴,当真是汉室之栋梁,社稷之忠臣。
    而如今许都城的曹孟德,奉迎天子,身居三公,权倾朝野,手握重兵,一言胜于九鼎,威望加于八方,但凡忤逆其意者,皆将为其阶下囚,刀下魂。
    权势恰如繁花,最迷人眼,更何况事随境迁,人心复杂,终是会变,对吗?
    奉孝。曹操沉声道,若是孤说孤从未改初心,你可信?
    未改初心?这话若是让那朝廷上的忠心老臣听了,定会大斥曹阿瞒虚伪狡诈,分明已挟天子以令诸侯,却要打着那奉天子以令不臣的幌子,欺世盗名。
    甚至夜半人深之时,抚着案上象征着无边权势的节钺,曹操自己都会有片刻恍惚。昔日那处处碰壁报国无门的曹孟德,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如今这一步,更不知既已走到这一步,将来又该何去何从。
    然后,他听到郭嘉不带一丝犹豫的回答:
    嘉信。
    嘉信明公始终是那棒打宦戚不避豪强的明吏,始终是那纵孤身兵少仍西追董贼的奋武将军,亦始终是今日安邦定国讨贼扶汉的大汉司空。至于将来
    曹操突觉手背一凉,原是郭嘉将手覆在其上。他听到郭嘉缓缓的,温声道:将来,明公如何走,皆是时也、势也,倘若天命所至,人怎可哉?
    然无论明公选择哪条路,嘉生前死后,皆愿与明公同归。
    郭嘉的手实是太冰了,仿佛染尽了这雪夜的寒气,久驱不散。曹操将手抽出,温暖的手掌反覆在冰凉之上,见郭嘉微愣随即又笑弯了的眉目,眸中不禁渐渐凝起了什么,又渐渐被更为晦涩的情绪压了下去。
    第70章 第70章
    觥筹交错,酒过三巡,刚刚略带凝重的气氛渐渐又被冲淡。既已谈起往事,曹操便也顺着此继续闲聊道:其实,孤一直心亦有一疑惑。奉孝当年一心归隐,究竟是为何?
    嘉之前夸明公记性好,明公这就忘了。郭嘉饮口酒,道,嘉当年就说了,嘉怕死,十分怕死,自是不愿卷入乱世,为这世间凡事折了寿命。
    孤当年亦说过,奉孝你看上去实是并非贪生怕死之人。但凡贪生怕死之人,定是无时无刻不关注己身的一病一痛,哪有像郭嘉如今这样,宵衣旰食不说,连碗药都不肯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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