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谱?
    社会学老师眯着眼睛,他点了一支水烟枪,这个时代的烟枪,被称为古董也不为过吧,更何况放烟叶的小钵外,还有拼凑而成的艳丽花纹,比北斋画的浪精美。
    你不应该问我。白发苍苍的老头精神矍铄,但你看他的神色,看他脸上的每一道皱纹,依稀能见到年轻时风流倜傥浪荡子的影,他年轻时的嘴唇一定是红润的,头发丝丝缕缕,像过了水。
    津岛修治说:但父亲不会告诉我,不是吗?他婉转地说,行行好吧,知道家谱的大概也就只有您了,我会尽量小心点儿不让父亲发现,就算是发现了,您可是他的老师,他也没法做些什么。他耸肩,又状似不经意道,惠子她笨手笨脚的,却还入宅,如果是让阿重来校考,第一关都过不了吧,不过仔细看来,她确实有张美人的脸,与家中的某仆妇很像,但是那张菱形的嘴,还有红润的,仿佛被鲜花亲吻过的唇色,与老师您一模一样。
    老师的太太是位美人吗?啊,听说是位高贵的女士,但是长相太过英气了,武家的女儿很多都这样,相较之下,惠子的五官太艳丽了。
    社会学的老师放下烟枪,他一点儿也不恐惧,只是摇摇头说:你啊你啊。他说,汉字是博大精深的,我很喜欢它们(文字)组成的词语、诗句,先前曾经看过四个字,叫做慧极必伤,送给你应该是很恰当的。
    你看,我刚才已经下定主意,就算你不说惠子的事情,我都会告诉你,这样的话,牌都白打了。他不仅不生气,反而和颜悦色地教导津岛修治,你要计划得更长远些,阳谋永远比阴谋来得更好,我不相信以德服人那一套,但是威逼利诱终究是小伎俩。他说,尽量把这世界想得稍微好点,开阔一点,你很聪明,但是你太狭窄了。
    不是说视野,我讲的是灵魂。社会学老师问,你能看见多少东西?你想看见多少东西?
    津岛修治不再摆出让人喜爱的孩童模样,他脸上一片漠然。
    什么都看不到。他说。
    我也什么都不想看到。
    不,你有想看到的事物。老师狡黠地笑了,现在你想知道一个人,想要查家谱,想要了解你们之间的联系。
    这就是好奇。
    去吧。他说,就在仓库里,那里有398个抽屉,从左往右三排三,再开层暗格,你能找到想要的东西。
    津岛修治梗着脖子,没有道谢,他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等人走远了,潇洒的老年人便换了个姿势,他半躺在地上,手肘支撑脸颊,另一只手端着烟枪,两根手指精妙地伫在细长的,被镀上金箔的杆上。
    烟雾缭绕,熏人的烟,像是香炉峰的紫烟,盘旋飘渺向上飞。
    他在心里默默给自己打拍子,口中竟唱起《敦盛》。
    人生五十年,如梦似幻般,一度得生者,岂有不灭乎
    他似乎是高兴了,喟叹似的拖长音:岂有不灭乎
    身后,白光乍现。
    刀刃,直切。
    咚
    头颅,滚落在地。
    [津岛修治、津岛修治、津岛修治]
    他展开卷轴,不住念叨自己的名字,原因不大清楚,就算是问自己也不知心底的焦躁从何而来,他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已经隐隐明白父亲取名的特殊之处,却也没看清到底。
    [津岛修治,津岛原右卫门,在这里!]
    他的手指顺着布帛一路向后移动,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再往前看看,是母亲的名字,还有父亲的名字,与父亲名字并列的地方,是块黑斑。
    黑斑图得太厚,也太用力了,无论用怎样的方法,它底下曾经写着什么字都无从得知,墨点中似乎承载了人的愤恨,千万思绪都困于其中。
    他了然地想:[果然,是兄弟吗?]
    [虽然没查到太多,一会儿还是给他道谢吧。]他想着,[给社会学老头儿。]
    啊!!!
    惠子的尖叫声,划破长空。
    第102章
    惠子小姐趴在老头的胸膛上,呜呜呜地哭。
    说是胸膛,却也盖了一层白布,人滚远的头颅被拾起来,放在身体边上,仆妇用张宽大的白布盖住了老人的身体,给他最后的体面。
    看惠子小姐哀恸的模样,再联想到两人肖似的下半张脸,不会有任何人怀疑他们的血缘关系。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她几乎是茫然地想,[爸爸、爸爸怎么就忽然死了?]
    她跟善壬的关系不好,善壬是社会学老师的名字。他绝对不是个好父亲,有了出身名门的妻子,却还是在外寻花问柳,放在现代,是女性极痛恨的人。惠子是他的私生女,从小时候起,就看着她柔弱的、性格并不强硬的母亲画上精致的妆容,穿绫罗绸缎裁成的裙子,坐在庭院里,痴痴地望着大门。
    每每想起母亲瘦削的、菟丝子一般需要缠绕些什么才能活下去的身段,她心中就充满了痛恨。
    痛恨水性杨花的父亲,痛恨攀附男人才能活下去的卑微的母亲,痛恨被供养的自己。
    她拿着对方的钱上学,又做了善壬介绍的工作,厌恶这个男人,又不得不仰仗他的鼻息生活,到头来还是跟母亲一样,当了条吸血虫。
    她干这份工作很不上心,说是照顾小少爷,却总是姗姗来迟,言语也很轻慢,仿佛不好好做善壬介绍的工作,就能报复到他一样。
    [但为什么,你突然死了?]长久以来痛恨的目标忽然消失了,就像是断线人偶,了无声息地倒在地上,才看见身首分离的善壬时,惠子是茫然的,她甚至没发现自己跪倒在地上,眼泪止不住地向下流。
    [不是都说祸害遗千年吗?越差劲的人活得时间就越长,你也应该那样,再活个二十年啊混蛋,让我在白发苍苍时对着你的灵柩吐口水。]她心里全是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而且你这么喜欢体面的人,干什么要死的那么惨,头颅跟身体间的切口一点都不平整,头发都乱蓬蓬的,粘满血浆,太不体面了!]
    [我还没有、我还没有跟你说,我恨你啊!]
    门口堵着的人越来越多,看满地血迹,却没人驻足向前,他们都没有保护现场的意识,谁都清楚,古老大宅的主人不会将不名誉的事情外传,结果只是私了二字。
    让让、让让。
    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后,津岛修治来了。他身材矮小,在人群中挤了好一会,终得以看见房间的全貌,血像一条涓涓细流,从脖颈的断口流出,向四面八方淌,两串血珠迸溅在壁橱的拉门上,那些绘制着朦胧富士山景的精美壁橱面染上脏污。
    少爷、少爷,不行。有仆妇想要拉住津岛修治,却被他一个眼神盯死在原地。
    [这是什么感觉?]
    仆妇感觉自己被危险的有毒的蛇盯上了,不,比那感觉更恐怖,她一动也不敢动,五脏六腑结冰了,甚至连冷汗也发不出,一桶冰水,劈头盖脸浇在她身上。
    她不敢动,不敢说话,更不敢上前拉住津岛修治。
    他拉开惠子,掀开白布,死者狰狞的模样暴露在人前,一些仆妇受到了冲击不由后退两步,有些人用手掌挡住了视线,眼神却又躲躲闪闪往手指缝里钻。
    要是津岛修治看见了,多少会优雅地嘲讽一句:[真虚伪啊。]
    他现在却没有这心情。
    他把和服袖子卷上去,手上不合时宜地戴了副橡胶手套,以专业的手法勘探了老人脖子上的伤口。
    [并不是很完整,砍了两次,第一次刀刃卡在了骨头缝里,随后又补了两刀才彻底把它斩下来。]他在心中念念有词,冷静得不像是人类。
    眼神向前挪移,武、士刀落在地上。
    他走近几步,观测刀刃。
    [原来如此。]发出了然的感叹声。
    [原来是这样。]
    别哭了。惠子听见了小少爷的声音,从脑袋后传来,声音冷冷清清,让她的怒火腾得一声蹿上心头,甚至盖过了心里的痛。
    你明白什么!她泪眼婆娑,津岛修治的脸倒映在瞳孔里,他的五官有些模糊,看不太清楚,你懂什么!声音嘶哑得像野兽,他死了!我血缘上的父亲死了!我很恨他,但我没跟他讲这件事!她叫嚷着,我要告诉他我恨他!
    耳边传来比风更加轻柔的声音:如果真恨他的话,干什么哭?
    我也有话想要跟善壬老师说。他蹲下身,直视惠子的眼,我想跟他说谢谢。
    但也没有机会了。
    他几乎是苦恼地呢喃:就像是我所喜欢的人,帮助我的人,最终都会染上厄运,不幸地死去一样。他对自己说,真是太糟糕了。津岛修治在说这话时,表情忽然变得生动了,他的嘴角先向上扬,又往下挂。
    惠子想:[我几乎有点同情他了。]
    她能感觉到,小少爷的话,是打心眼儿里说出来的。
    少爷!少爷!修治君!门外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有人迈着小碎步在走道上狂奔,几十秒后,阿重穿着新熨烫的、没有一丝褶皱的平整和服,从门外冲进来,她惊慌失措,大袖子立刻蒙上了津岛修治的眼睛,女士面对血腥的虚伪做作,一点儿都不存在。
    她真的担心津岛修治。
    我们快点出去。她说,视线全集中在津岛修治的身上,别看了。她低声说,被吓坏了吧?
    津岛修治的口鼻被宽大的和服袖子捂住,他闻到对方衣服上的熏香,迟疑地点点头说:大概。停顿两三秒后他又复说,是的。
    他拉拉阿重的和服下摆,对宛若第二个母亲一样的女人说:带我出去吧,阿重。
    好的。
    穿和服的女人,带他走了。
    第二次遇见太宰治,是在一个艳阳高照的晴天。
    其实不过是善壬老师死后的第二日,阿重带着津岛修治,敲开了津岛原右卫门书房的大门,男人脸上带着显而易见地不愉快,可能是在处理善壬死亡的首尾,略有些焦躁。
    津岛修治躲在人后面,隐约听见二者对话。
    是,那孩子看见了,我担心他受到刺激,想要带他出去放松。
    我家的孩子,不会那么脆弱。
    但毕竟是他的老师,还请您
    有什么变化吗?
    两人说话声音忽然变低,津岛修治分辨不出来谈话的内容,只能尽力去听,得到的也不过是些只言片语。
    [又在说秘密了。]
    过了几分钟,阿重退回来了,脸上带着浮于表面的轻松神色:先生同意我们出去了。她用近乎于诱哄的语气说,你想要去什么地方,修治君。只有两人独处时,阿重不会叫他小少爷,这是津岛修治同意的,带他长大的女性在他心中地位特殊,可能有点像母亲吧。
    我想去书店。他想想说,还想吃蟹本家的蟹肉粥。
    你怎么每次都想去一样的地方啊。阿重小声地抱怨着,话中却透着一股子亲昵的味道。
    其实我还想要酒。小孩儿神色一变,摆出了相当让人舒服的,孩童特有的撒娇脸,我可喜欢酒的味道了,阿重不觉得它们很好吗?就算是不能喝,只要闻到让人醺醺然的味道,人就会变得很舒适,脑子也轻飘飘的。
    不行。年轻女人一口回绝的了他的请求。
    修治君年纪还小,不可以喝酒。她温柔地笑了,像是一位真正的母亲,等年纪大一点儿再说吧。
    成年以后,就可以喝酒了。
    太宰治喜欢书。
    说有多喜欢却不至于,只是在没有酒精与蟹肉罐头时,他更喜欢读书打发时间。
    写作也很不错,但动笔却要天时地利人和,他是那种体验派的作家,一定要有足够的素材与充沛的情感才能动笔。
    最近,其实有写新书的打算。太宰是又在打电话了,自从回到青森老家之后,他与外界联系只能靠一部小小的手机,没办法,谁叫他认识的大多数人,都在光怪陆离的城市里,有的在东京、有的在横滨,总归没有在青森的。
    手机另一头,戴无线蓝牙耳机的小庄编辑正在工作,他把笔记本电脑放在地上,像民工一样蹲着,十根手指在键盘上飞速敲击,顿生残影,听见太宰的话,他忍不住停下眼前的工作,激动说:内容想好了吗,老师!
    差不多吧。太宰治欢快地说,我想想看,可能是一个成年人教导孩子的故事,但是成年人的教育方式十分奇怪,总是放任孩子去遭受些奇奇怪怪的挫折,还会用辛辣的言语嘲讽他,说些什么你的存在没有意义之类的鬼话。
    小庄编辑:
    他恨不得自己立刻从东京飞到青森,好好关心一下老师,让他忘记烦恼,多想想那些健康、积极、向上的人与事。
    小庄编辑知道,老师是体验派的作家,每一本书都与他的生活息息相关。
    [不会是想到自己以前的事情了吧?]他越想越觉得自己猜对了,[老师之前曾经说过自己是津轻人,又很多年没回过老家,以年纪来算的话,很小就离家出走了,现在一回到家就想写内容黑暗的书,一定是发生了什么,说不定勾起了他不太妙的回忆。]
    他恨不得扇自己十个巴掌,就为了没阻止治老师去青森,然而木已成舟,有什么苦果只能自己吞咽回肚子里。
    他以气吞山河的语气说:请老师好好保重自己!
    青森是个很美丽的地方,有好吃的陆奥苹果还有老师喜欢的海蟹,如果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稍微喝一点酒也可以,但我不在老师身边,请您千万不要喝太多。
    当想起烦心事时,请老师努力地记起来那些快乐的事情,这样心情不至于太糟糕。他忍痛说,新书不急于一时,老师千万要保重身体。
    恋耽美

章节目录


[综同人]英雄失格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肉肉屋只为原作者浮云素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浮云素并收藏[综同人]英雄失格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