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沉默了。
    对组织而言,森鸥外做的没有不对。
    但织田作之助是太宰先生的朋友。
    太宰转身走向办公室大门。
    森鸥外的部下用自动步枪指着他,咔哒、咔哒,子弹上膛,气氛剑拔弩张。
    太宰毫不在意,一步步往外走。
    我的匕首已经出鞘。
    如果这里的任何一把步枪对太宰先生开火了,我必定要森鸥外血染港黑首领办公室。
    在太宰先生和其他一切之间,我的选择从来不需要犹豫。
    然而刚刚制止过太宰的森鸥外只是微笑着注目太宰离去的背影。
    直到太宰走出了办公室,他也没有下达狙击命令。
    我的匕首收了回去。
    森鸥外不会知道,他所倚重的港黑幽灵的刀锋曾和他的脖子只有咫尺之遥。
    那一刻,随着太宰先生的离去,我和首领之间的距离仿佛无限拉远了。
    虽然,我们之间也从来没有接近过。
    *
    跑。
    再快一点。
    太宰在山路中疯狂飙车,从港黑去往MIMIC留给织田的地点。
    而我驱动了最快的速度,迅速地赶往了目的地MIMIC的总兵力驻扎地,一间废弃的洋房。
    路上很多MIMIC士兵的尸体,我毫不怀疑那全是织田一个人解决掉的。
    我穿过挂着枝形吊灯的天花板,看到了正在对战的织田和纪德。
    我第一次见这样贴身的枪战,这两个可怕的男人都是手持双枪,每一次躲避和进攻都是细小节奏的极致。
    没有人能插手这样的战斗,他们战斗的动作只能用行云流水来形容,像一曲协调的双人舞。
    他们实在太像了。
    同样强悍利落的身手,同样的异能力,同样了无生趣的眼睛,同样为杀死对方全力以赴。
    我猜织田已经理解了纪德。
    他们的伤越来越重,交战的动作却不见迟缓。到了某一个时间,他们两人用手枪互相指着对方,突然一动不动。
    我维持着虚无闯到他们中间,忽然被吸进了另一个世界。
    我曾经是个英雄。
    纪德的声音吸引了我的注意。
    他们看起来对这个世界的出现并不意外,且对我毫无反应虚无依旧生效。
    纪德道:我曾是个军人,我的天命是保家卫国,为了我的祖国与人民而战斗。但在一次高官的计谋中,我的部队不得已成了战争罪犯,我们换上了敌人的军装,拿起敌人的手枪,杀戮同胞,保住性命。
    那款手枪即是灰色幽灵。
    我们从此失去了祖国,失去了荣誉。成为在战场上彷徨的幽灵。然而我们是军人,只能以军人的身份在战斗中死去。
    织田和他像老朋友一样闲聊。
    织田心平气和地问道:没有想过改变活下去的方式吗?
    纪德笑道:有可能,如果时间倒回到我选择军人这条道路之前的话。
    他们对彼此开枪了。
    我眼睁睁看着两颗子弹分别从两人的枪管里滑出,在空气中缓慢地行动。
    在无限被拉长的时间里,我听见织田说:我有一个遗憾,我没有跟朋友和家人道别。
    有个觉得这个世界很无趣、一直等待死亡的男人,却在黑手党的世界里和我做着普通朋友。
    和我一样也在追求死亡吗?
    不一样。他只是个过于聪明的人,他的世界比我们所在的世界更为遥远,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虚无。敢于踏入其中的人要有无边勇气。
    那家人呢?我不知道你有家人。
    对,家人。那是个特别敏感又特别迟钝的孩子,虽然实力强大,但总让人忍不住去照顾。对太宰一片痴心,却只有在酒后才能认清自己的勇敢。或许未来他能走进那个世界。
    我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
    敏感又迟钝,实力强大,对太宰一片痴心,他说的是我吗?
    可织田从来没有对我说过,我和他的关系是
    家人?
    是那位也被称作幽灵的杀手少年吗?纪德问。
    是的。织田回答道。
    那就祝他成功吧。
    我莫名其妙地得到了纪德的祝福。
    子弹射进了他们的胸膛,穿胸而过。
    纪德对织田笑说:作之助,直到最后你的子弹还是那么精彩。我去见我的部下了,替我向孩子们问好。
    安德烈纪德为战死而来,得愿以偿。
    这个世界消失了,我被弹了出去。
    纪德和织田在同一时间向后倒下。
    *
    织田作!
    太宰还是赶上了。他冲了进来,跪在织田身边。
    临死前,织田对太宰道:你在这个暴力与流血的世界里,是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的。
    去救人的那方吧。
    如果哪边都一样,就做个好人吧。拯救弱者、保护孤儿。正义和邪恶对你来说可能都没有太大区别但是这样,会比较好。
    还有,再给秋一点时间吧。他还没长大。谁都有过无知的青春年少不是吗?
    太宰:我明白了。
    织田的声音越来越低,却像有了什么明悟:人在临死前才会明白,自己是为了救赎自己而活着确实没错啊
    还没把明年的平安符给他。
    好想吃咖喱。
    织田颤抖地从外套掏出香烟,叼在嘴里,太宰为他点燃了烟草。
    织田满足地吸了一口,闭上眼,唇边露出了解脱的微笑。
    香烟掉在地上,一缕青烟袅袅升起。
    安静地,有什么逝去了。
    太宰沉默地跪在织田身边,低着头。大半张脸在刘海和绷带的遮掩下,看不清神色。
    我双膝跪在地上,茫然地跪在织田作之助的另一边。
    不知道什么时候跪的,可能是在太宰跪下来的时候吧。
    听到织田说再给秋一点时间和对,家人的时候,我的呼吸像被什么攫住了。
    不敢用力地呼吸,不敢眨眼睛。
    好像这样做,就会错失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原来家人就是这样的吗?
    原来他把我当作是家人吗?
    好像
    就是这样的。
    而最终,我唯一的家人,还是在我意识到其存在的时刻就马上失去了。
    我有一个遗憾,我没有跟朋友家人道别。
    那家人呢?我不知道你有家人。
    对,家人。
    是那位也被称作幽灵的杀手少年吗?
    是的。
    我突然间意识到,
    织田作之助死了。
    那个让我多喝牛奶的织田作之助。
    不在了。
    我屏住呼吸,注视着织田犹带微笑的面庞。在我艰难思考的间隙里,有千万只蚂蚁爬上我的心脏,细细密密地啃咬,一边嚼一边狰狞地叫嚣着:
    不是说人既生则当逢别离吗?
    不是你自己说的吗?
    那你现在为什么这样
    无法接受啊。
    *
    太宰站起身。
    我的视线随他的动作而上移,可脑海不断闪现出许多零碎的片段。
    从此以后,
    不会有人吃超辣咖喱饭时给我推一杯冷饮;
    不会有人在我喝醉酒之后把我扛回家照顾;
    不会有人用稳妥的手法给我上药;
    不会有人每年亲手给我做平安符;
    不会再有了。
    我和太宰先生又经历了同一件事。
    我却高兴不起来。
    我跪坐在织田的尸体边,仰头看着面无表情的太宰。
    太宰先生,您在想什么?
    我的心脏很疼。
    那种痛楚是我得恨不得把心脏掏出来踩两脚,再该用前脚掌反反复复地碾磨,让它在泥泞的土里来回滚动才好受。
    太宰先生,如果您也是这样的疼,那我就会感到双倍的疼。
    太宰先生,我以为除了您让我克制对您的爱,不会再有别的事让我这么疼了。
    可是
    可是。
    可是织田作之助死了。
    我曾怀疑过自己是只为太宰治而活的生存机器。
    我也曾以为我是为了太宰先生才接近织田作之助。
    可是我现在怎么
    怎么
    太宰先生的表情好像在哭啊。
    那么,我呢?
    第29章 叛逃
    织田的身体逐渐变得冰冷僵硬。
    太宰直勾勾地望着我在虚无中藏身的地方, 好像看到了双膝跪地的我。
    即使我知道他看不见。
    我在太宰先生目光的驱逐下, 一步步地后退。我看了地上安静闭目的织田最后一眼, 然后任自己的身体撞出墙壁,无所依靠地飘荡在蓝天下。
    今日横滨阳光明媚, 万里无云。
    MIMIC组织为横滨政府、为港口黑手党带来的动荡,随着其首领安德烈纪德的死亡而落下帷幕。
    和他死在一起的,是一个特立独行的港口黑手党最下级成员, 织田作之助。
    他是个前顶尖杀手,后金盆洗手成为不杀人的黑手党, 心愿是从黑手党退休后在海边写。享年二十三岁。
    和织田来往的西餐店老板、他收养的孤儿, 都因被牵连而惨死。为他的死亡感到惋惜的, 大约只有太宰先生、坂口安吾和我了吧。
    听说港黑与MIMIC交战中的牺牲者后事是由太宰先生亲自安排的。他们葬在了一个海边的山坡上。
    我去看过织田作之助的墓, 墓碑又白又小,空无一字。
    那样的安眠之地想必很适合听着海浪创作。
    *
    次日我在办公室里, 被敲开了门。
    看到芥川臭着一张脸站在门外,我差点直接把门拍上。
    我心情很糟,好在芥川及时开口:太宰先生让我把东西带到, 说这是属于竹下秋的。
    他递过来一个透明的针线盒。
    没有袋子,就这样他托在手掌上。
    盒里的针线是熟悉的颜色,和织田的头发一样的枫叶红。里面还有一个平安符,款式我太眼熟了,只不过那是半成品,少了一个竹下秋的秋。
    看到的瞬间,我的手指就蜷了一下, 想起一个男人在临终前的话。
    还没把明年的平安符给他。
    我从芥川手中接过这个针线盒,对他说:谢谢。
    这确实是属于我的东西。
    谢谢这类礼貌用语在我和芥川之间很少见,幽灵!来杀我!你以为我不想吗!继续打,不要留手!芥川你最好治治脑子!才是常态。
    话刚说出口,我就感觉有些奇怪。可是见到织田遗物而升起的莫名情绪充斥了大脑,我就忽略了这一点奇怪。
    一抬头,看到芥川盯着我的脸。
    还有什么事?
    芥川:你以前见过纪德?
    见过。
    废话,我都当着你的面和他打半天,见过不是很显然的事么。
    芥川:我已经不惧子弹了。下次你可以用枪尽全力杀我。
    是是是,我也见到了他在美术馆里能凝固MIMIC士兵射来子弹的场面。
    我直觉这不是芥川原本想说的话,但也无意探究,道:我知道了。今天不想和你打,改日再奉陪。
    芥川从我的脸上移开了视线,好像不敢再看似的转身走了。
    芥川走之后,我把玩了那个平安符好一阵子,把原先脖子上的换下来收好,然后把没有绣字的穿线系在了脖子上。
    没有下一个了,得小心保管才行。
    后来,我无意间在镜子中看到自己通红的眼眶,一怔。
    湿漉漉的蓝眸,不似在上司面前刻意的乖巧和在其他人面前收敛情绪的幽深无波,而是像受过什么委屈般隐忍地哭泣。
    我哭了?
    我时常内心难受,也惯于隐忍。却不知道自己忍耐时的表情是这个样子的。
    芥川是看到我在哭觉得很软弱所以无法直视吗?
    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很快被另外一个想法取代。
    我在为谁而哭?
    为太宰先生难受是理所当然的。欢愉与痛苦常伴,满足与贪婪相随,我欣然接纳他给予我的一切情绪。
    但这次不是。
    不是为他而哭。
    在看到那个针线盒的时候,我甚至把太宰先生特意让芥川跑腿给我带话这件事都抛之脑后了。
    是因为织田因为我很想他。
    我为他的死亡感到难过,想要去Lupin喝得酩酊大醉,想把逼他去战斗的森鸥外揍一顿,想把自己蒙在被子里大哭一场。
    并且很后悔,没有在织田死前现身对他说我在这里。这样他也能对我道别,不必为没见到我最后一面而感到遗憾。
    我很想他。
    *
    我被森鸥外派出执行为期一周的外勤任务。
    任务结束时,我出差已久的上司中原中也比我早一步回来了。
    我所属是中原部下,处理的事务基本都是他分配下来的。只有中原中也长期出差,或组织有特殊任务时首领才直接联系我。
    我出特殊任务时森鸥外也会告知中原,因此两方面任务不会相互干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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