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盆中热气蒸腾,沈倾墨微微垂眸,突兀道:我不喜欢流娅。
    李流光:
    流娅怎么了?他有些反应不过来。
    两人一个低头,一个抬头,彼此之间不过几厘米的距离。沈倾墨的目光直直看入李流光的眼中,满意地发现里面满满全是自己。他似没有听到李流光的问题一样,顺着自己的心意继续道:我也不喜欢普罗辛。
    李流光眨眨眼,将两句话联系到一起,若有所思半晌,蓦地笑了起来。
    五郎不喜欢我们身边多了外人?
    沈倾墨目光晦涩,只一言不发。李流光想到他之前的异样,心中掠过一丝古怪,但又觉得有些好笑。他解释道:我留下普罗辛是因为需要他带路。何览说霍林河范围不小,靠着人手搜索需要大量的时间。你知道那里接近回鹘控制范围,未免意外还是留着普罗辛更方便一些。至于流娅?是因为普罗辛求情。我猜他们两个大概是互相有情,一起要来成全他们也是一件善事。阿布有求于我,这件事对我而言不过是随手为之,对他们二人却是一生之事。
    他看着沈倾墨说完,沈倾墨微沉的眼神一点点明亮,忽的展颜,轻声道:普罗辛同流娅有情?
    李流光嗯了声,看两人的样子,多半如此。
    七郎你打算成全他们?
    李流光点了点头。
    沈倾墨就笑了起来,眉目舒展,神情中有着说不出的轻快和惬意。他一扫之前的阴郁,似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般对着李流光笑的纯然。既是确定了李流光对流娅无意,他便有些漫不经心起来,那就让他们尽快成亲吧。等我们从霍林河回来,不,就今天成亲!
    李流光:
    沈倾墨雷厉风行,真的立刻去找了普罗辛及流娅。听了他的话,两人久久无法回神。
    为了入乡随俗,两人已换去了域外的装扮。普罗辛借了薛扬一件袍子,流娅穿着却是丹娘的衣服。这其中普罗辛同薛扬身高相仿,看着还好。流娅的衣服却明显不太合身,宽宽大大套在身上,越发衬得人娇弱无比。她原本正温顺地垂着头,乍一听到沈倾墨的话顿时惊讶地抬头。沈倾墨看她依然碍眼,嘴角露出一丝讥诮,面无表情地对上她的眼神。流娅吓了一跳,身子微微发抖,拘谨地弯下腰。
    奴多谢小郎君恩典。普罗辛回神后惊喜地跪下,恭敬地趴在沈倾墨面前。流娅紧随其后,看普罗辛的眼眶微微湿润。
    两人的反应让沈倾墨满意,吩咐道:那现在就成亲吧。
    他一句话吩咐下来,薛扬几个便腾出了毡帐。众人虽都觉得古怪,不明白沈倾墨为何对普罗辛及流娅成亲如此上心。但这也是件好事,薛扬几人在塞外待得久了,并不在意那些俗礼,嘻嘻哈哈地凑着同普罗辛说句恭喜,看着普罗辛及流娅跪拜过李流光、沈倾墨二人,便算是成了一家人。
    这一上午,普罗辛只觉得大悲大喜,跌宕起伏。他原以为会同流娅分开,此生再不相见。便是鼓足勇气求李流光收下流娅,盼着也是能日日见到流娅就好。万万没敢想新主人仁善,竟是成全了他同流娅。一时只恨不得立刻返回霍林河,拼死也要找到木炭,好报答李流光。
    他守在李流光身侧,李流光随口问起,阿布说你善于记路,从仆骨到霍林河就不说了,你还记得哪里?
    普罗辛恭恭敬敬道:奴跟着阿布主人一路从大食穿过吐火罗,又经过安西都护府来到这里。之前所有走的路,都记在奴脑子里。
    李流光听他提到安西都护府,心中一动,某个一直不确定的念头闪过,进而牢牢扎根了下来。
    第54章 对敌
    霍林河发源于金山山脉,西起安西都护府,一路蜿蜒穿过安北都护府及回鹘控制区,东抵靺鞨诸部。从仆骨部落行至霍林河中部,普罗辛发现石炭的地方,需要两天时间。李流光记挂着石炭,几乎是雨一停便上了路。
    一路行来,虽属于安北军控制范围,但众人并不敢大意。每到一处何览都要派薛扬为先锋,提前往前探路。这一日行至中午,一行数十人勒马停驻。依着普罗辛的说法,这里离着发现石炭的地方已经不远。何览想了想,吩咐薛扬照常前往探路,又让络腮胡到附近打几头猎物,众人先歇一会吃了午饭再走。
    络腮胡原名张宾,因长了满脸大胡子,众人反而叫他名字的少,打趣叫胡子的多。张宾听了何览吩咐,应了声没有立刻走,而是转头看向沈倾墨,大声问:五郎要不要去?
    还在仆骨部落时,张宾便听薛扬提起沈倾墨一手箭法出神入化,心中有些不服。及至昨天出来,他亲眼见着了沈倾墨的箭法,才认了一个服字。但之后张宾便缠上了沈倾墨,做什么都拉着沈倾墨一起。
    听他叫沈倾墨五郎,何览忍不住咳嗽了一声,趁着没人注意狠狠瞪了张宾一眼。当初李流光初识安公,自我介绍是五郎,沈倾墨是他的族弟,七郎。众人也只当着如此。还是后来都护府同李流光合作造纸,薛扬跟着李流光熟了,无意中听到李流光及沈倾墨彼此之间的称呼,暗中去跟何览说,众人才意识到李流光及沈倾墨同他们相识,用的都是化名。
    考虑到两人隐隐的圣域背景,何览觉得对方用化名也理所应当,就装着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没有戳破这件事。哪想张宾顺口直接叫了出来。
    他瞪完了张宾,转头又看李流光及沈倾墨。两人皆神色如常,似并未将这件事当回事。沈倾墨没说去不去,只注意力都放在李流光身上,问:七郎想吃什么?
    李流光想了想说:昨个吃的黄羊不错。
    沈倾墨嗯了声,提着长弓上了马,目光专注,我去猎头黄羊回来。
    李流光点点头,看着他微微笑了起来。
    两人态度亲近,何览眼神闪了闪。他已确定李流光同沈倾墨并非他们说的族兄弟,但却看不出两人的关系。李流光性格温和疏朗,跟他接触的人很难不喜欢他。但对于沈倾墨,何览却是忍不住皱眉。之前在繁城,沈倾墨多数都在马车内养伤,何览见着他不多,印象也不怎么深刻。但后面沈倾墨伤好,何览同其相处,慢慢便意识到沈倾墨性子着实有些乖张。
    在沈倾墨眼中,估计只看得到一个李流光。其他人站在他面前,跟草原上跑的那些牛羊也差不多。何览忍不住想,这样孤戾的性子也不知道过去是如何养成的。明明两人是同一处来,但性格怎么如此南辕北辙。
    见沈倾墨离开,何览犹豫地坐到李流光身侧,琢磨着想要解释张宾那一句五郎。然不等他开口,李流光已先提了起来。抱歉,我和五郎身份有些不便,瞒着大伙实有苦衷。
    他坦坦荡荡,自个戳破了这件事。何览意外之余,反而不知该说什么。
    李流光虽说是将这件事摆在了明处,但依旧未坦白他同沈倾墨到底是谁。并非李流光多虑,而是两人一个大唐从五品男爵,一个是皇帝的私生子,都不是什么好身份。尤其是沈倾墨,作为皇帝的私生子天下皆知。安北都护府近些年过得水生火热,最终被逼造反,同当今圣人有很大的关系。他担心万一郭凤虏知道了沈倾墨是谁,迁怒与他就麻烦了。
    见他如此,何览知趣倒也没有细问。李流光既是说不便,那可能真就是不方便。
    两人正说着话,猛听到前面传来一阵喝彩声。不用抬头两人也知道,肯定是不知谁猎着了猎物。
    前方草丛深处,几名安北军捞起地上的狍子,远远冲着张宾竖起大拇指。张宾咧着嘴笑,得意地看向沈倾墨,五郎觉得如何?
    不错!沈倾墨淡淡道。他看了眼狍子便移开视线,更多寻找着黄羊的踪迹。张宾还兴冲冲地说着什么,沈倾墨听得心不在焉,随口问:我看你箭术也算高明,为何没有入选神策军?
    神策军作为天子禁军,一向是大唐最强战力,便是俸禄军饷也比各地府兵、边军多一些。更难得有于怀恩镇着,无人敢克扣神策军军饷。若论当兵,却是人人都愿意入选神策军。
    沈倾墨本是随意问一句,张宾听着却是想到什么沉了脸,朝着地上啐一口,骂道:说起这个老子就来气!当年神策军挑人,我也巴巴去了。结果长安来的统军不是个东西,想入选别的都是次要,每个人得先孝敬十贯钱。我当时穷的叮当响,没钱孝敬自然也就没机会摸着神策军的边。不过也好,老子后来跟着都护来到草原,纵马杀敌不比去长安爽快?当初要是真选上了,待在长安那种地方,天天守着狗屁圣人,早就憋屈死了。
    张宾说的痛快,拍拍沈倾墨的肩膀,说:小兄弟你是不知道,老子看神策军平时恨不得仰头走路的样子,早就不顺眼了。真有能耐,来把回鹘、吐蕃灭了。打着天下第一军的名号,天天龟缩在长安、畿内与关中要塞。左防着这个节度使不听话,右防着那家边军造反,呸!就是没血性的怂蛋!
    自郭凤虏成了安北军都护,安北军便带上了他个人的风格,上上下下以勇猛为荣。张宾跟着郭凤虏一场场血战杀出来,再看神策军就觉得少了血性。装备好有什么用,早被长安的繁华迷花了眼,成了圣人自个养的一条狗!
    安北军的人自来提到长安的圣人都没什么好话,如今反了更是肆无忌惮。张宾说完不过瘾,还一定要沈倾墨也说点什么。
    沈倾墨脸上的漫不经心淡去,视线从他脸上扫过,微微颌首,你说的确实不错!
    他轻轻巧巧一句话,张宾莫名就觉察出一些别的意味来。他琢磨地看向沈倾墨,然后沈倾墨没再说什么,只控马继续朝前寻着黄羊的踪迹。跑了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沈倾墨蓦地勒马停了下来。
    距离他几步远,两道深深的车辙一路向北而去。车辙的两边是凌乱的马蹄跟人走过的痕迹。沈倾墨微微皱眉,翻身下马蹲下查看半晌。张宾带人跟了过来,问:怎么回事?
    像是回鹘人!
    从这里往北,便是回鹘控制的范围。附近游牧的部落不会没事跑回鹘人那边去。从车辙的形状及数量分析,对方只有一辆车,但车上的物品不轻。反而是周围护卫的人不少,看马蹄及脚印,起码有上百人。
    回鹘人?张宾蹲在沈倾墨身边,捻了捻地上的土,说:对方走了没多久,看样子也走不快,应该还在附近。
    也不知道薛队正遇到他们没?要不我们跟去看看?一侧拎着狍子的兵士插嘴道。
    张宾看向沈倾墨,沈倾墨正欲说什么,突然脸色一沉,冷声道:有人来了!
    上马!张宾毫不犹豫地相信了沈倾墨的判断,冲着众人打了一个手势。一众兵士纷纷丢开提着的猎物,瞬间翻身上马摆出迎敌的姿势。
    不过倏然,张宾便看到两拨人一前一后骑马朝着他们的方向疾驰而来。离得近了,众人认出前面打头的是薛扬,后面追着薛扬几人的赫然是回鹘轻骑的打扮。
    薛扬显然也看到了众人,脸上欣喜一闪而过。张宾顾不得问什么,呼啸一声率先冲了过去。
    后面追来的回鹘轻骑似没想到会遇到接应薛扬的人,略微放缓马步之后,互相之间呼喝连连,又一股脑地挥刀朝着众人冲来。
    小心!
    张宾一个后仰避开对面射来的箭,忍不住骂了句娘。他身边的人纷纷搭弓回击,其中尤以沈倾墨反应最快。众人不过刚刚抽出箭,沈倾墨已拉满长弓。流光闪过,箭矢破空,只听得对面惨叫一声,一名回鹘骑兵捂着脖子摔落马背。
    双方一轮互射后,转瞬已遇到一起。一众人纷纷丢开弓箭,抽出横刀迎了上去。
    沈倾墨目光微凝,并没有拔刀,而是手腕一转握住长弓的一端,迎向离得最近的回鹘骑兵。对方眼中闪过一丝惊喜,虽意外于沈倾墨的武器是长弓,却没有丝毫停顿,将手中的长矛刺向沈倾墨。然,沈倾墨的动作更快。两人不过错身,沈倾墨手腕一抖,弓弦已套住回鹘人的脖子。对方眼眶瞬间瞪大,惊恐地看向沈倾墨。沈倾墨嘴角露出一丝讥诮,微微用力,已割开回鹘人的喉咙。
    漫天的血雨喷射而出,周围的空气瞬间凝结。沈倾墨挥手间已勒住第二名回鹘人,对方胡乱地挥着手中的弯刀,却依然快不过沈倾墨的动作。
    待到沈倾墨对上第三个回鹘人之际,张宾忍不住看了沈倾墨一眼。实是沈倾墨杀人的手法太过流畅,像是练习过不知道多少遍一样。虽然他知道沈倾墨不是菜鸟,但杀人这么熟练还是出乎他的意料。张宾看着沈倾墨身后跟着的两人,那原本是他安排保护沈倾墨的,现在反倒不知道是谁保护了谁。
    从回鹘人出现,到双方相遇,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双方俱已杀红了眼。安北军同回鹘本就是死仇,之前不过是迫于形势,暂时和解。如今回鹘人莫名其妙出现,一副要杀他们灭口的样子,众人也被激出了血性,不管不顾反击了回去。
    安北军配合有序,各个奋不顾身,很快便压制住了回鹘人的冲击。回鹘人发觉不妙,转身便要跑。沈倾墨冷笑一声,反手抄出三支箭来,扣住弓弦用力一拉。只听得崩的一声巨响,空中响起尖锐的摩擦。电光火石间,对面的三人惨叫着落马,无一例外被射中了要害。
    张宾看的简直目瞪口呆,回过神来立刻喊道:留个活口!
    一众安北军气势大盛,转瞬间便将剩余的回鹘人杀个七七八八,只留下了五六个活口。
    第55章 炼金
    众人虽是胜了一场,却并无多少欣喜之意。回鹘人对他们的杀机太过明显,面对着残存的几名俘虏,便是再没心没肺,也察觉出了其中的不对劲。
    到底怎么回事?张宾先问了薛扬一句。
    薛扬苦笑,我也不清楚。本来一路都没什么事,我带着兄弟们正要回转,哪想突然遇到一队回鹘骑兵。他们人数不少,我想着尽量避免冲突,就带着兄弟们先撤,谁知道他们竟是不依不饶地追了上来,还出手便是狠手。
    回鹘同安北关系复杂,日后如何先不说,目前双方都不愿意起了冲突。按理安北军主动退让,回鹘人便该各走各道,然对方的反应却是太过古怪。张宾从薛扬嘴里没问出什么,转头看向地上的回鹘俘虏,用回鹘话问了一句。在草原待得久了,一众安北军都能说几句回鹘话。然而不知是假装听不明白,还是不肯说,地上的回鹘俘虏只一副恶狠狠的样子看着张宾。张宾怒从心起,哼了声抬腿一脚将其踹翻,目光移到了第二名回鹘人身上。
    对上张宾的视线,对方咧着嘴吐出一连串回鹘话,却并非是交代而是故意挑衅。许是知道必死,他们反而没了顾忌,余下几人都高声骂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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