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你问我有什么心愿。钟明烛抬手,轻轻抚上长离的眉心,似要揉平那里紧锁的纠葛,缠情灯意为盟许三生,可我只要今下。

    长离迟疑道:和我?

    嗯,和你。

    沉寂的喧嚣复而活了过来,尖锐刺耳,几乎要刺穿头颅。

    一瞬间,长离觉得自己被巨浪吞没,随波飘荡,无一处可倚傍,思绪亦是如此。

    我她不觉往后退了一步,心境一起一落后,如今不止是指尖,连身子都微微颤抖起来,连吐出的音节都掺杂着战栗。

    焦躁、急切、欣喜、慌张,万千种情绪快速交替,在她漆黑的眼中覆上明暗不定的色调,她又退了一步,足下有罡风涌起,掀起斗篷和发丝,纤尘不染的白衣完全显露,她低头一瞥,却在袖口看到了相似的红线。

    这只是巧合,她心头却又是一震,只觉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一个方向。

    她顺着那个方向看去,看到钟明烛捧着花灯静静看着她,清秀的面庞上是她熟悉的微笑。

    不知何时,钟明烛在朝她笑时,笑容中已无最初的嘲弄和薄凉,只剩下毫无棱角的柔软,而这样柔和温暖的笑意,她早就习以为常,就算封闭五感都能描摹得丝毫不差。

    灵气徐徐散开,将平静的河面震得支离破碎。灵海中隐隐传来排山倒海的呼啸声,她想要压下,却难以克制。

    相识以来的画面走马灯似的在脑海中掠过,山上的平淡悠闲,山下的生死一线,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真切得好似不久前才发生一般。

    我们是师徒。她垂下眼喃喃道,我欲修得正果,必须要摒弃七情六欲。

    声音很轻,似即将燃尽的灯火,只消一阵微风就能吹散,仿佛只是说给自己听的。

    她说着又动了动脚,还想后退,可是手却被握住。

    只是轻微到几乎可以忽略的力道,她便被拉了回去,没有抗拒,拉开的两步距离转瞬就恢复如初。

    你在乎吗?钟明烛看着她,笑容中透出几分肆意张狂,她看起来一点都不紧张,就像以往一样,游刃有余好似一切都在掌控中。

    长离看着近在咫尺的浅眸,她们靠得如此近,近到她能够清楚地在钟明烛眼中看到自己的模样,看到自己眼中比上元节灯火更明亮的光彩。

    纷涌而至的思绪卷过之后,鼓噪的灵气渐渐安静下来,她的心以及身体都变得轻飘飘的。

    她想要板起脸,想要让自己看起来与往常无异,唇角却不受控制地微微扬起,轻快的音节自喉间溢出。

    是笑声,很短,很轻,但切切实实是笑声。

    我不知道。她思忖着师门交付与她的东西,摇了摇头,我一直都不清楚,那些应该是什么,也不知道我应不应该在乎。

    那你想放花灯吗?

    问话时,钟明烛又靠近了一些,长离看着她眼中愈发清晰的自己,张了张嘴,正想说不知道,眼睛却被捂住,未说出的话语顿时被阻住,她下意识闭上眼,任凭自己置身于黑暗中,甚至忘了自己视物根本无需肉眼,她听到钟明烛轻声道:别乱动。

    我没有乱动,她心道,然后就觉得仍被握着的手上力道往下稍扯了扯,她被拉着稍稍低下头,紧接着,便有温热柔软的感触落在了额头。

    捂着眼睛的手自她眼前移开,顺着侧脸缓缓滑落,她尚未反应过来要睁开眼,同样的温度覆上了眉心,停留得比之前久了一些,而后,抚过脸庞的手停住,轻轻托起她的脸。

    钟明烛的气息近在咫尺,好似能融化一切,长离已忘了要睁眼,背脊传来轻微的战栗,她不禁蜷起手指扣住钟明烛的手。

    先是嘴角,然后是嘴唇,轻柔的触碰激起麻酥的痒意,她眉心一蹙,但很快就舒展开。

    只是比常人稍高了一些的温度,她却觉得像灼热得似火焰,烫得心尖都发颤起来。

    亲吻并没有持续多久,只稍稍碰触就退开,但是没有退太远,钟明烛笑着说话时,长离仍能感受到对方吐气的温度。

    想放花灯吗?

    长离睁开眼,闯入眼中的光线勾起几分晕眩感,思绪亦是浑噩一片。恍惚中,她探出手,什么都不想,只凭心而动。

    被握住的那只手也从钟明烛掌心脱出,转而缓缓攀上对方的腰,她从未做过类似的举动,带着几分笨拙以及固执,双臂绕到钟明烛背后,将她扯入拥抱。

    毫无保留。

    远方传来阵阵爆鸣声,应是烟火大会开始了。

    几十上百道流光同时没入夜幕,然后一并绽开,似百花一朝齐放,又似游龙惊鸿翱于九天,在墨色上绘出难以言喻的盛世美景。

    长离却无暇去听,无暇去看,她在这个上元夜见识了许多前所未见的东西,惊叹于尘世的热闹,被凡间工匠精妙绝伦的手艺吸引,千姿百态的景致看得她眼花缭乱,而今这些都变得无关紧要起来。

    寰宇之下,这万丈红尘中,好似一切都离她远去,只余下她和钟明烛两人。

    她听着自己的心跳,不知多久后,思绪才逐渐清醒,而后便觉耳尖和脸庞都烫得吓人,躲似的将脸埋入钟明烛肩头。

    而后,她又听到了钟明烛的笑声,就在耳畔,清晰到能辨出其中轻微的起伏与停顿。

    你还没回答呢。

    她勾起嘴角,轻轻点了点头,嗯了一声,之后,她怕钟明烛听不清,稍稍抬起脸又道:想。

    她想的,仅此而已。

    这样就够了。

    第101章

    上元夜没有宵禁, 一整晚, 两人就坐在河畔, 亲手将上百盏花灯送入水中。

    花灯铺老板着急去看烟火会, 钟明烛便将一整车花灯都买了下来,那盏缠情灯只是其中之一, 其余则被她收入了储物戒中。

    当长离松开她时, 那盏缠情灯已被风刮入了水中,在河心沉浮,长离想起尚未写上名字, 便想将等取回来,却被拦住, 随后就见钟明烛得意地一摊手, 掌心瞬时多了一盏崭新的莲花灯,脚下也多了一堆其他形状的花灯。

    足够写上百个心愿了。她皱了皱鼻子,笑起来。

    长离也跟着弯起眉眼,随后抿嘴摇了摇头道:我没有那么多心愿。

    还有好几个时辰才天亮,我们可以慢慢想。钟明烛拉着长离在水边石阶上坐下, 抽出笔开始在那些灯上写下期盼之事, 每写好一盏就将其推入水中。她写得飞快,连想这几天不要有暴雨免得赶路麻烦这类事都写了上去。

    长离提着笔,思来想去都想不到什么, 琢磨了许久才一笔一划写下几个字:想再去一次桃源。

    才写好,灯就被取走了,钟明烛看到那几个字, 打趣似的哦了一声,尾音拖得老长,而后声调一提就变成了笑。

    长离对过往的印象大多笔墨极淡,那是为数不多色调鲜明的。长离被她看得略有些不好意思地偏过头,随后身子就被勾了过去,钟明烛亲了亲她的唇角,笑道:待这些事尘埃落定,我们再去。

    这些事是什么,尘埃落定又是什么,长离没有深究,只在心中反复咀嚼着我们二字,愈想便愈觉说不出的欢喜。

    她之前懵懵懂懂,感觉什么都是迷雾重重,看不透,猜不明,可一旦知晓,那些在心头盘桓在心头的千丝万缕瞬息明晰起来。

    这便是情吧,但是念及这个字,心尖就止不住发颤。她抬起手,指尖勾住钟明烛的袖子。

    钟明烛以为她有什么想说,稍稍探过身子问:怎么?

    没什么。她摇了摇头,身子一点点靠过去,直到肩膀相倚,彼此没有一丝缝隙,这样、这样很好。

    钟明烛了然地抿嘴一笑,挺直了背,让长离能靠得更舒服些,然后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将剩下的花灯都填满。

    一盏一盏花灯被推入水中,浮浮沉沉,缓缓淌向城外,起初只是零星的火光,渐渐地占据了整片河道,连河边的石栈都被染上了火色。

    沉寂下来的河水重新映出浩瀚星河,水色辉火勾连成延绵不绝的画卷,容纳的成千上万色彩好似将天地都融入其中,而她二人坐在河畔,就像坐在云中一般。

    手指一弹,微风将最后一盏花灯拂入水中,待那盏灯平稳地漂到河中央与其他花灯汇合,钟明烛便从储物戒里取了壶酒出来,抿了一口后递给长离,道:这是从竹先生那讨来的百花酿,上次没有喝到,这次可不能错过了。

    长离想起和百里宁卿数度起干戈的过往,那日对方摆了三只酒碗,分明是要请她们喝酒的意思,只不过对方性子太跳脱,自己又不晓得人情世故,稀里糊涂就又动起手来,念及此处,她不禁心道:若是能早一些想明白就好了。

    可她转念一想,若是一早就如此,也不会收了钟明烛当徒弟。但凡明事理,就会挑一个在剑道上有天分的。

    是福是祸,不到最后都难以判定,能确认的,唯有当下

    她喝下一口酒,浓郁的花香霎时沁入心脾,很快就勾起轻微的醺意。那并非是酒的缘故,而是因心而至。

    执手相倚,就算是隆冬凛冽的寒风,都像三月春风般催人迷醉。

    夜很长,又很短,一壶酒饮尽,天际已泛起鱼肚白。

    河畔尚无其他人经过,约莫是昨夜闹得太晚,大家都比往常要起得迟一些。钟明烛正在细数烟火的种类和蕴意,长离则望着在水面缓缓扩散的微光,时不时应上几句,就在这时,她忽然感到自远方传来的轻微震动。

    那震动极小,回荡在晨曦中,程度几乎和蝴蝶扇翼差不多,若是长离修为浅一些,多半不会有所察觉。

    紧接着,又是一阵撼动,那不是烟火,而是山体崩塌的声音,还伴随着一阵一阵的灵力波动,像水波似的起伏不定。

    是修士在斗法。

    长离凝神一辨方位,发现那些动静是自小镜湖那传来的,她立即想到李琅轩的赏梅宴,心道:莫非有人在那生事?

    怎么了?注意到她面色凝重起来,钟明烛停下未尽的话语。

    长离沉吟道:小镜湖似乎有人在斗法。她分辨了一会儿,又道:至少有十几个修士。

    钟明烛面上的浅笑顿时一扫而空,她猛地起身,来回踱了几步,神色阴晴不定,竟隐隐透出几分焦急。发生在小镜湖的事多半和李琅轩有关,而李琅轩与她们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照理说钟明烛应当不会多在意没有幸灾乐祸就很好了,长离不知她为何会显露出这般如临大敌的紧张。

    这太反常了,她心想,而后就听钟明烛道:去看看。

    简短的三个字,不是询问,也不是在征求意见,嗓音阴冷严厉倒像是生杀予夺的命令。话一出口,钟明烛就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轻轻叹了一口气,放缓语调道:我们去看看如何?说不定和六合塔有关,只远远看一眼,如有不对劲立刻离开。

    这不是钟明烛第一次无意识流露出如此威严的气息,长离想起不久前对方被妖兽所伤从而丧失理智的时候。

    当时,沐浴在血中的钟明烛分明连站都站不稳了,散发出的煞气却比那妖兽更叫人胆寒,长离本以为那是中了毒的缘故,可刚刚那一瞬,钟明烛眼中流露出的阴冷狠辣与当时如出一辙,想到这个,她心底不觉浮现出几丝凉意。

    一些不曾注意的细节隐隐串到一起,可是却又模模糊糊的,捉不住明晰的脉络。

    如今之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原本打算去赴宴是因为李琅轩那没什么危险,现在小镜湖那有人大动干戈,她们当然是躲得越远越好。利害一目了然,加上钟明烛对此事反常的态度,长离稍加思量就打算拒绝,可一见到那双浅眸中强抑的急躁甚至有些不明显的慌乱,简单的一个不字就像附上了千钧之重,怎么都说不出口。她抿了抿唇,垂下眼眸,看着钟明烛握紧的双手,沉默片刻,而后妥协地叹道:好。

    四下无人,她一手招出飞剑,另一只手挽住钟明烛,眨眼间就飞出了城,直奔小镜湖而去。

    途中钟明烛一改往日闹腾,一言不发地取出竹茂林给她们防身的灵符,在两人身畔布置保护结界,布阵的手法有条不紊,但长离总觉得她看起来忧心忡忡的,好几次,她都想问钟明烛为何会紧张,但话到嘴前又忍了回来,转而心道:她性情乖张,频有出人意料之举,一直和寻常弟子不太一样,如今忧心李琅轩虽有些古怪,但说不定是暗地里有什么打算,她一向喜欢卖关子,现在问她估计也问不出什么,不如等探明小镜湖的情况后再议。

    她又想起钟明烛曾险遭邪修献祭,下山前不久龙田鲤说钟明烛灵海有一处受损,暗暗忖道:她偶尔流露的凶煞之气说不定与那有关,看来回云浮山后得请小师叔再替她诊断一下,万一留下什么后遗症就不好了。

    如果真的留了后遗症,须得早些诊治才是,免得耽误修行。

    可一想到龙田鲤当日说的话,长离眼中不觉也浮上一层忧色。

    灵海与仙骨一体,寻常灵药无法修补,而龙田鲤持有的医典残本上虽然提及了重铸仙骨之法,可一来那只有半篇,二来所需的素材中有真龙骨和五色石,真龙早已绝迹,女娲大神造人所用的五色石更是只存在于传说中,到底是不是真的还不得而知,勿论去找来炼药了。

    如果这真的会影响修行这念头一出现,长离就觉得心不断往下沉去。

    钟明烛入门已有一百余年,而今仍停留在筑基境界,尤其是下山后,修为一直驻足不前,如果灵海的损伤真的会影响她的修行,那她的寿元就只剩下几十年了。

    长离闭上眼,用力摇了摇头,试图忘掉这个想法,心中不断默念:不会的,连云师兄都称赞过阿烛的天赋不亚于他自己,而他已在准备冲关之事,小师叔说过若无意外,不多时天一宗就会出现第四个化神修士,所以阿烛只需潜心修炼,定能有突破。

    正当她胡思乱想这些时,手忽地被抓起,她顿时一惊,连飞剑都颤了颤。

    怎么在发呆?钟明烛笑了笑,她看起来似乎已经恢复情绪,就像以往一样对什么都不在意,但若仔细看,还能发觉她眼底的焦躁。

    她将一张灵符放入长离掌心,在上面点了几下勾画出奇怪的图案,之后灵符闪了一下就消失了。她解释道:如果那些人真的是冲着李琅轩去的,那必定都是狠角色,这灵符藏在你掌心,可备不时之需。之后,她又将另外几张灵符交给长离,嘱咐道:凡事小心,别像以前一样莽撞,若对付不了的话马上逃。

    长离嗯了一声,望着前方被风破开的云雾,忽地道:回去后,我会督促你练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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