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国王很快被安抚下来,展卷开始思考如何书写请罪奏书了。

    见他一脸纠结,与书写祭文时全然不同的模样,窦婴忽而说道:殿下,臣应当启程了回京了。

    夏安然抠字眼的手顿了顿,抬头看向了这一位表叔,他皱了皱眉,说道:魏其侯不妨再留上几日,待到雨雪停歇再走不迟。

    现在才一月,正是最冷的时候,就算马车上有火炉这时候远行也绝不是一个好选择。夏安然努力说服对方再留些时日,起码得等窦太后彻底气消吧。

    窦婴却说:臣离京已有二月余,此时出行待到京城时恰好三月,可赶农祭,届时朝中诸事待办,臣不可擅离久矣。

    见夏安然还想说服于他,男人直言:不若由臣代为转奏殿下请罪文书。

    窦婴沐浴在几位臣子若有若无的目光中,面色很是平静:臣虽不才,无过目不忘之能,只记了个八九成,届时由臣向陛下复述其过程,加上殿下的文书,更为客观。

    夏安然沉默了,他微微垂下眼睑思索,努力在一团浆糊中抓取重点。

    窦婴的意思是,必须要由他回京向他爹解释这件事才能说清楚,可是为什么?

    今日观礼者众多,中山国内定然会有旁的势力,且先不说作为帝王有没有在此处安插钉子,无论是偶尔路过亦或者是有心打探消息的庞杂势力定然不少,更何况还要带上天然的八卦传递员寻常民众。

    坦白说此前夏安然只是有些小紧张,但并不曾将此次口误过于放在心中。正如太傅所说,这具壳子年岁尚小,又是就藩第一年,帝王不可能对他有过大的期待。

    十来岁的小国王不要搞事情就已经很不错了,若他能步步不错才算有问题。

    然而窦婴告诉他,不,问题很重。

    窦婴是窦太后的侄子,长期位于朝堂中枢之间,纵然景帝刘启不太愿意用他,但是旋涡中心的信息源和旁的繁杂地方定然不同。

    有什么是之前担任郡县太守的郅都和作为本地人的太傅会忽视,而作为朝官的窦婴不会的疑点?

    贵族。

    亦或者说,簪缨。

    夏安然的眸光一点点冷凝了起来.

    夏安然执行如此择才之法此前有过报备,又请来了刘邦使用过的军旗,可谓名正言也顺。但就算是这样,当地世家难道能能够忍下一次,难道还能允许许多次?

    想也知道不可能。

    他是此地藩王,手下又有郅都程不识二人领兵护驾,想要以武反他,亦或者从内动手很难。此二人胆大心细,自就藩以来夏安然便几乎不曾遇到过需要烦心之事,政务亦可为得心应手。

    但是如果是由当今陛下亲自下令,禁止他如此选才呢。

    哪怕他身边的臣子才能通天,民众亦是打为赞同,但是帝王令下,均是无力回天。

    若是他的父王连连下旨打击,乃至于将他身边的臣子调离此处,又待如何?

    被拔了牙和指甲的老虎,就算还有强壮的体魄,亦是失去了将人一击必杀的能力。

    那么,可能吗?

    可能。

    夏安然几乎毫不犹豫地定下了结论。

    汉景帝究竟是怎样的人,纵是史官亦无法定下结论。

    但就其表现出的姿态,是一经不起众多压力之徒。

    君不见他为了平息诸多藩王之怒,连自己的恩师都能够将其斩杀,斩杀也罢,还将其夷三族。此类君王所害怕的是什么,毫无疑问,自然是强逼。

    中山王刘胜如今还小,若说一个实岁十二岁的孩子要造反当皇帝,那是天方夜谭。但若是再过几年呢?尤其刘启从太子之时起就是一直身体不好。一个身体不好,年纪又渐大,还经历过七位同姓王大型叛乱事件的帝王最恐惧的是什么?

    是儿子造反。

    夏安然说的话并不能算作是有错,只是经不起过于仔细的推敲。

    但好在这世界上又有哪些话能够经得起推敲的呢?只要不强硬附会过度理解便是无妨。

    所以必须由窦婴去替他解释。他一直以耿直闻名,又是窦太后的侄子,在外人看来,他应当是当之无愧的中立派,无论哪个皇子上位均都立于不败,全无必要偏袒任何一个。

    若他先行回京给刘启以旁观的不知情者的身份报备,再带上中山王刘胜被太傅点醒觉得有些不妥而呈上的请罪文书,自可使帝王一笑置之。虽有可能给帝王留下大惊小怪过于谨慎的印象,但比起留下一个疙瘩在,谨慎些总无大错。

    然而作为代价的便是窦婴必须提前回去,若非刻意为中山王解释却又要紧赶慢赶于旁人之前先到长安。那么窦婴必须有不可再等之事需要禀告汉皇。

    夏安然于心中叹息,一时之间他都不知道该挂上什么表情。离京之前还是父子,现在他却要用君臣姿态,以戒备的姿态应对刘启了。

    好在他适应得极快,亦是早已有心里准备。

    闭目再睁时,少年的眸中已是一片清明,他微微笑道:既如此,魏其侯且再等上几日,本王即可书写表书,届时寡人亦有车队欲入京,亦是有想请托魏其侯献给父王之物,还请魏其侯与之同行。

    窦婴笑而躬身:臣遵命。

    ====

    一月末,中山国大雪未停,这样的日子里实在让人不想出门,尤其是家中有暖炕的人家,就差要在上头扎根了。

    但偏偏是这样的天色里头,中山王暂居的府衙侧门安静地停着七八辆马车,领头的是一匹枣色大马,它神采奕奕地啃着一小盆黄豆,时不时悠闲地甩甩尾巴。

    就在枣色大马的身侧站着一半大少年,少年人尚未长开,却已有俊朗雏形。他拍了拍吃豆子的大马脖子,换来马匹亲密的蹭蹭。

    皖儿。正当他想要推开吃了满嘴黄豆渣滓的马脸时,忽而听到有人唤他,便见一身锦缎的小国王从侧门走出。他见窦皖只着寻常衣裳登时瞪大眼:皖儿你怎的穿得如此单薄?

    窦皖静静看着披着狼皮袄子,脖子上还挂着围脖,手里头还拿着小炭炉的少年,并不言语,他不说话却被夏安然当做小侄子这是傻了,于是赶紧将手中暖炉塞到对方手里。

    正要解开围脖之时便被人按手阻止:我不冷。

    窦皖正要继续说话,却见小国王直接伸手过来握住了他的手,顿时一愣。夏安然努力感受了一会,颇有些责备得看他:皖儿你可不能逞强,你手那么凉!

    小少年低头看了眼两人交握的手掌,再看看另一手还没来得及还回去的暖炉,没说话。

    理直气壮的夏安然浑然不觉自己这是拿着刚捂过暖炉的手和别人比有多不妥,他借口测量别人的温度终于握住了窦皖的小手,学着电视剧里头看到的样子进行了手对手的灵魂交谈。

    夏安然很看好这个小少年。

    这位比他还小上两岁,再到此处小半月后便毫无违和地混入了程不识的手下。明明是客人,最后却毫不避讳地站上了演武场成为了夏安然择才的小考官,面对年长他许多的成年男子亦是赢多输少。

    便是程不识都见才心喜想要挖人墙角,当然,被窦婴黑着脸拒绝了。

    皖儿,待我去了京城便来寻你玩呀。挂着小孩皮囊想要挖人的夏安然毫无压力地说出了这番话。得到小少年的应允后,他摇了摇二人交握的双手,又道:到时候皖儿可莫要忘了我。

    不会,小少年认认真真地看着他,他亦是握了握夏安然的手,言道,皖扫榻以待。

    作者有话要说:

    夏喵:我觉得我必须说一下,扫榻以待是严肃的名词,不要瞎想,意思是特别欢迎客人的意思,对吧皖儿?

    窦皖:嗯。

    第28章 大汉华章(26)

    两个少年的友好交流并未持续太久, 窦婴顺着仆役们的指点跟了出来,见夏安然和窦皖关系良好的样子心中却是警惕。

    他已经发现了,中山国这地方人才匮乏, 虽然此次经过了择选补充了一批新人,然而新老之间尚有交替, 一时半刻还不得用, 所以哪怕他是外人,哪怕他还算是朝廷之人居然都被拉了壮丁。

    中山国缺人缺到丧心病狂得就连他小侄子都想要挖的程度, 现在又看到两个小孩手拉手的模样, 让窦婴觉得刺眼无比, 立刻假笑着借口要让小侄子整理行李把两人的手拆开。

    待到小少年进了房间此处只剩下夏安然和窦婴二人时,气氛陷入了沉静,小皇子走近了两步, 立在了下风之处。

    窦婴轻轻拍了拍衣服上的雪花,在此动作的掩饰下轻声说道:殿下不必忧心,陛下睿智, 定不会为歹人所骗。

    小皇子抬头望天,深深吸气:我知。

    魏其侯, 寡人前些日子辗转思索, 忽而想通了一件事。

    臣愿闻其详。窦婴有些好奇小国王想了什么,却不防夏安然买了个关子, 本王暂且不说,待到时机成熟吧。

    正当二人说话间,忽而就听到等得不耐烦的驮马打了一个响鼻。循声看去的窦婴顿时一愣,怎, 怎的这么多的马车?

    需要由两匹马才能拉动的大车上头塞满了物件,他一眼看去竟是看到了同样规制的约莫有八九辆。男人美髯之下的唇角经不住抽了一抽:殿下, 此又为何物?

    夏安然疑惑地看了他一眼,颇有些你这莫不是明知故问的味道:蜡烛呀。

    男人震惊了:这,这些都是?

    那倒不是。夏安然艰难地将自己的脸蛋从围脖里头扒拉出来言道,蜡烛仅仅壹贰两车,其余均是瓷器。

    见窦婴表情猛然间僵硬,夏安然误以为他这是嫌重不愿意带,忙说:魏其侯莫要担心,吾已令人将之装箱,其可耐运输

    殿下,窦婴打断了他的话,对于小皇子眨巴眨巴眼睛看起来极为无辜纯善的模样,他深吸一口气,可否让臣看看,这是甚瓷器?

    啊,对哦,叔叔到这儿以后都忙着择选人才,还没看过他鼓捣出来的白瓷和青瓷呢。

    夏安然看了看货运车,再看看一脸严肃的窦婴的脸,忽然有一点点心虚。

    最后窦婴是带着一脸复杂离开的。跨出门槛时,踉跄了一下的魏其侯,还有他魂不守舍的表情成功惊吓到了来寻人的郅都。然后等小国王给他比出瓷器的口型后,郅都也露出了同情之色,再一想几月前他也是一般反应,当下心里头有些不是滋味。

    好在魏其侯呆坐半响后很快就重启成功,又恢复到他稳重直爽的人设,只是看着夏安然的眼神总有些意味不明。见状郅都微微眯了眯眼,他和一同来送信的的翟邑交换了一个眼神,片刻后,原本想要随魏其侯北上的队伍里便换了一人。

    这一番改动,并未惊动任何人。

    夏安然这次让人带入京中的便有那个白菜。

    说到这儿,之前他犯了个错误,还是窦婴指出的,他以为是白菜的蔬菜在此时尚且叫菘。之前他之所以没有被人纠正是因为此处工匠都以为白菜是长安的叫法,再说他是国王,别说拿着菘叫白菜了,就算是指鹿为马又有谁敢纠正。

    但如果要送入宫中这个差错便不能有。

    莫名失去了一个白菜卖点的夏安然失落极了,不过转念一想自己逃过了一个类似于何不食肉糜的教育子孙典型案例之时,又有些庆幸。

    除了整理行李,夏安然还让人紧急磨出来了一堆的米粉让窦婴带回京城给家里的人带去,其热情程度绝不亚于出门玩搜刮纪念品的熊孩子。

    对于窦婴的推拒,夏安然直接了当地给人硬塞车上了。

    他对此振振有词:

    长安以粟饭为主,祖母和父亲年岁渐长吃那些粗粮不易克化,米粉乃稻米浸泡后研磨蒸煮而成,再精细不过。叔父也知,我中山国本就产稻,此等饭食谈不上奢靡。

    这些已经晒干了,又本就是熟的,只需要泡水软化再以汤料辅之便可。小少年一派认真地说,这东西易腐,也只有冬日可带,若是魏其侯旁的节岁来还没有呢。

    窦婴笑了:这倒是我来的巧了他回头看看穿的毛茸茸的小殿下,又看看一整个车队,再一看热热闹闹的卢奴县大街,心中有一些复杂。

    这儿虽远离长安城,比不得国都热闹,然生活平静,没有参加不完的宴会,算不完的人心。

    他在这里的时间多半忙碌,偶尔空下来便围着火炉吃吃栗子,亦或者卧于暖炕之上看看书,再去书院看看其招生前的准备活动,着实清闲。

    恋恋不舍的情绪不过几息,过于清闲的地方的确是最容易磨灭人雄心壮志的地方,他一搏仕途之心未死,此次离京本非他所愿,有此收获已能谈得是吉非祸,何必再要贪心。

    他吐出一口气,那一抹惆怅同留恋便如同这一缕白色雾气一般散在了寒冬的空气中,只片刻后,他便挂上了从容的笑意翻身上了马车。

    公元前153年,景帝前元四年,二月初,此时整个汉庭都在为着一岁之中最重要的春分日祭日忙个不停。

    而长安城未央宫之中,这个大汉朝最尊贵的男人,此时只觉得脑仁一抽一抽地疼。

    他方才下达了宣魏其侯窦婴觐见的指令,正是这一道指令让他觉得全身都不舒坦。

    魏其侯窦婴,坚定不移的保皇派。

    耿直又老实,说话做事都不带转弯的。

    前些日子,因为立太子之事和窦太后杠上了,刘启趁着窦太后还未下达懿旨赶紧将人送出京去,丢到了他的九儿那里去。九皇子刘胜刚刚就藩,国内事务定然乱七八糟。

    若是窦婴足够聪明,就该想办法在那里留上些时日。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不过三月不到,这还是算上来回时间,窦婴便回了长安城。

    窦太后在他将人派出城后足足生了小半个月的闷气,好不容易才算被安抚下来,又借此由头,朝中诸多臣子都上书太后,反对刘武被立为太子。时机已然成熟泰半,大汉的帝王原本准备这几日便下诏,立皇长子刘荣为太子。

    你说这窦婴怎么早不回来晚不回来,偏偏就这个时候回来呢?

    刘启一脸闹心地想。

    回来也罢,还大张旗鼓,带了好几辆大车入京,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谁不知道你是为什么出京的,去的又是哪儿,这一折腾,估计自己的小儿子都要被牵扯起来。

    刘启此时就觉得一脑袋的官司,烦躁不安。

    此时,脚步声传来。

    已经换上侯爵朝服的窦婴自殿外走来。对上刘启不善的目光,窦婴尴尬笑了一下,随后俯身作揖:臣窦婴拜见陛下,愿陛下长乐无忧,

    恋耽美

章节目录


我在故宫装猫的日子[综]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肉肉屋只为原作者洛娜215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洛娜215并收藏我在故宫装猫的日子[综]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