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东家,你写的是什么?

    我写的,是我左右为难的心情!

    一个谋字,是为官之道,是他未来必须要走的路。

    而一个静字,是他如今最后的安宁。

    从决定北上盛京,拜师傅希如起,唐慎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

    他没有向唐璜说的那样,考上举人后再来拜师,哪怕这是梁诵原本的打算,是因为他从此刻开始就已经真正决定,和梁诵彻底撇清关系!

    松清党人有多么招当今圣上的忌惮和厌恶,唐慎看得明明白白。他将钟泰生关在牢里二十六年才秘密处死,是因为仁慈宽厚吗?不是!是因为他知道,钟泰生不能无缘无故地死了,哪怕起了杀心,也要让钟泰生死得理所当然,死得毫无缺漏,否则天下文人的诛心之笔将会讨伐于他。

    梁诵被贬到姑苏府,罗大学士终生不得重用。

    当今圣上即位后,没有一个松清党人进入三省,这便是宋帝赵辅对松清党人写下的死令决书!

    唐慎想要进入官场,想要当一个官,当一个权臣重官,他就必须在一开始就和松清党人撇清所有关系。身为秀才时还好,梁诵是姑苏府府尹,哪怕唐慎拜他为师,也可以说是启蒙恩师,关系没那般亲近。

    一旦考上举人,若唐慎名义上的老师还是梁诵,或许就会引起赵辅的猜疑。

    唐慎不敢赌,赵辅是不是一个多疑不信的皇帝,所以他要在考上举人前拜傅希如为师。直到他查明真相,能在史书上亲自为这些以死明志的忠臣重写一遍历史时,他才会对世人说上一句,对梁诵说上一句:学生做到了。

    这便是他不曾对外人说起过的私心。

    客船刚刚停靠在盛京码头旁,唐慎还没出船舱,便听到喧闹繁华的人声车马声。姚三将三个箱子背起来,与唐慎一起出了船舱。刚出门,姚三看着眼前景象,怔在原地,过了许久才惊道:这、这便是盛京?

    哪怕见过后世繁华都市的唐慎,都愣了片刻,才道:这便是盛京!

    天上白玉京,五城十二楼。

    车马人声喧,亭台宫宇丛。

    下了客船,姚三找来一辆驴车,将二人拉到临近的牙行。

    盛京的道路宽敞无比,从码头到坊市的道路,哪怕八辆马车也可并驾齐驱!虽说是三月,盛京还未彻底入春,但街上的行人络绎不绝,叫卖吆喝声也从未停过。二层小楼,三层高楼,姚三掀开车帘,瞧见一栋四层高楼,他发出惊叹声。

    赶车的车夫笑道:二位客官听口音不像盛京人,是从南边来的?

    我们从姑苏府来的。姚三道,这是何地,竟有四层楼!

    车夫骄傲道:这是咱们盛京最大的酒楼,名为千里楼。

    唐慎想到:千里楼?可是取自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的千里楼?

    车夫道:被您说中了,小公子原来是个读书人。

    车夫将二人带到牙行。盛京虽然富裕,物价很高,但唐慎也不差钱。有钱好办事,不像刚到姑苏府时那般拮据,唐慎让牙郎找了个地段好点的、宽敞点的院子,每月花五两银子将这院子租下。

    姚三有点心疼:这是什么院子,竟然要五两银子!

    唐慎琢磨着:姚大哥,不如我们买个院子。

    姚三睁大眼:小东家,那牙郎可说了,光是这个院子便要四百两白银才能买下!

    唐慎想了想:也对,若是我殿试中了前三甲,会有御赐的宅邸。不用急着买宅子。

    姚三:

    总觉得小东家说的话他听不大懂呢。

    不对,小东家一定能中前三甲!

    应该吧。

    姚三忙前忙后,将院子打扫干净,又去买了一些必备的东西。

    当日傍晚,唐慎梳洗打扮了一番,他带着名帖和梁诵的信前往傅府。傅希如的名声在盛京也十分显赫,唐慎多问了几个人,就找到了傅府。然而这次他并没有直接拜访,而是将自己的名帖交了上去,同时送上了梁诵的亲笔信。

    在下姑苏府唐慎唐景则,明日再来拜会傅大儒。

    门房收下名帖,唐慎转身离去。

    等到第二日,唐慎一大早便梳洗妥当。姚大娘不在,他只能简单地用锦带将自己的长发系在脑后,系成一束。从提箱中找出特意带来的苏绣锦袍,手里拎着姑苏的特产点心和一盒肥皂、香皂和精油,唐慎和姚三来到傅府。

    门房知道他要来,将他迎进门:唐公子请进,大人已经等候多时。

    唐慎微微躬身:竟然让大人久等,是我来迟了。

    见唐慎身披锦玉,又彬彬有礼,颇有大家公子的风范。门房心生好感,多说道:唐公子多虑了,大人习惯每日寅时不到便起身,喂鸟浇花。如今正在书房里看书呢。

    门房将唐慎引到书房,为他敲响门,他还没开口,就听里面传来一道不满的声音。

    好你个小童子,我让你为我寻书,你却在这偷懒,可不是该打?

    紧接着响起的是一道委屈的少年声:先生明明自己刚才就在睡觉,您睡觉,我去找书,找完回来您还在睡,我看着看着便也想睡一会儿,您还恶人先告状。

    我睡觉,是因为我困了,我每日寅时便起身!

    起身逗鸟看花么

    你嘀嘀咕咕地说什么呢?

    没什么没什么。

    门房又敲了一遍门,屋里传来一阵手忙脚乱的声音,乒铃乓啷。过了片刻,一道年迈的声音响起:温书,你去瞧瞧是谁来了。

    不过多时,书房的门被打开,一个看上去不过十一二岁模样、白嫩矮瘦的童子探出头来,道:张叔,你怎来了?他又看到门房后面的唐慎,立刻睁大眼,砰的一声关了门,回头道:先生不好啦,是那姑苏府的唐慎唐景则来啦。

    什么?他怎么来的这般早!

    又是一阵乒铃乓啷的声音,温书童子来开了门。

    这小童子低眉顺目地说道:唐公子,先生在里面等你多时了。

    唐慎:

    你说什么都对。

    唐慎微微一笑,对姚三道:你在外面等着。接着进了门。

    这是一间两进门的朝南院子,刚进书房,唐慎便问道一阵淡淡的墨香。大门两侧各放了四个鸟笼,细长的金链系着四只五颜六色的鸟雀,它们见唐慎来了,发出叽叽喳喳的声音。书房中央是个雕花镂空的香炉,左侧是一扇泰山石屏风,右侧是一扇巨大的书架。

    唐慎才走到一半,就听到一阵蛐蛐叫声。他扭头一看,只见书架的一个格子里竟然放着一个蛐蛐葫芦!

    唐慎收了神,走上前,只见罗汉榻上正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这老人正悄悄地打量唐慎,见唐慎突然看他,他赶忙收了视线,故作淡然道:你便是梁博文说的那个,曾经说过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学生?

    老师竟然还和傅希如说过这个?

    唐慎点头道:学生姑苏府唐慎唐景则,见过傅先生。

    傅希如手里拿着一本书,表面上是在看书,其实连书拿反了都没注意。梁博文走得匆忙,你也知道,那段时日很很多老朋友去了,我也无法一一探视。嗯?你手里拎的是什么?

    是学生从姑苏府带来的特产。说着,将点心和肥皂等物一一拿了出来。

    傅渭虽说看上去似乎有点不靠谱,但他看到那些点心,并没说什么,而是对包装精美的精油有了点兴趣。这东西我似乎见过。

    一旁的温书童子道:王相公从金陵府带回来一瓶过。

    傅渭一拍手:对!子丰曾经带过一瓶给我,似乎是叫黄金缕?烟笼寒水月笼沙的黄金缕。

    唐慎笑道:应当是蛾儿雪柳黄金缕的黄金缕。

    蛾儿雪柳黄金缕?艳丽生动,不错,是个好名字,贴切!

    这么一说,双方关系拉近了许多。

    傅渭渐渐端正了坐姿,道:你刚才姑苏府来,住在哪儿,在盛京可还习惯?

    唐慎:学生昨日刚到盛京,一日下来,还算习惯。

    傅渭伸长了耳朵。

    哦?昨天刚到,今天就来拜访他了?

    傅渭问道:听闻你今年十五,已经在姑苏府拿了童试小三元?

    唐慎:确实如此,让先生见笑了。

    傅渭:又听闻,你可倒背《论语》?

    唐慎:

    傅渭:还听闻,那四书五经,都可倒背如流?

    唐慎:是。只不过雕虫小技而已。

    傅渭突然哈哈大笑:我是雕虫斋主,你会一些雕虫小技,甚妙,甚妙!咦,景则来了,你这小小童子在作甚,怎么不给景则倒杯热茶。

    温书童子立刻给唐慎倒上一杯热茶,唐慎谢过后正要喝,只听傅渭道:你这茶,不敬我?

    唐慎动作一顿,他抬头看向傅渭。

    傅渭坐在上位,朝他挤了挤眼睛,又笑了笑。

    唐慎立刻起身,双手奉起茶杯。温书童子眼力见极好,拿了一块蒲团铺在地板上。唐慎跪在蒲团上,双手高高举起茶杯,道:请先生用茶!

    傅渭接过杯盏,饮下一口:妙!

    如此,便算拜师礼成了。

    成了师生,傅渭显得更加随意,他感慨道:景则,你可不知,这一年来那梁博文总是写信告诉我,他收了个多好的学生!我收了个过目不忘的学生,他就要收一个能倒背如流的,真是气煞我也。话说回来,你真能倒背《论语》?

    唐慎苦笑道:真能。

    好好好,你背一篇我听听。

    唐慎:

    这年头的大儒都这么不靠谱吗!

    心里这么想,唐慎却还是老老实实地倒背了一篇《论语》。傅渭连连称赞,说着说着,便过了一个时辰。温书童子提醒道:先生,您该去浇花了。

    傅渭点点头,转头对唐慎道:我该去看书了。

    唐慎:

    傅渭:你刚到盛京,若有什么需要,尽管来找为师。哪怕为师办不成,你师兄总能为你办成。今日你先回去吧,有事随时来找为师,为师别的不多,就是时间非常多。

    学生知道了。

    唐慎正要走,傅渭又道:诶等等,景则,你若是有空,稍稍等会儿,帮为师找本书可好。

    唐慎正要和傅渭拉近关系,当然不会拒绝。先生要找什么书?

    傅渭叹气道:叫《维京斋话》,是本杂书。记得原本是放在那个书架的,可怎么都找不到了。我浇花时最喜欢听咳咳,我看书时最喜欢听童子读这本,怎的就找不到了。温书,你说说是不是你乱放了。

    温书童子大喊冤枉:先生,这书明明是您亲自放的,怎的又怪我了。

    三人找了会儿,还是没找到,傅渭哼了一声:去把抚琴童子找来。

    唐慎和温书童子离开书房。

    刚出了书房的门,姚三走过来,这温书童子对唐慎大吐苦水:唐小公子不知道,我们先生脾气可怪着哩。别看我叫温书童子,其实我最会抚琴。咱们傅府还有一个抚琴童子,他最会看书读书和寻书。只不过我日日都想读书,他夜夜都想成为一个琴道大师。只是他那琴声您以后就能听到了,可真是魔音灌耳。不多说了,我先去找抚琴了,唐小公子再会。

    温书童子一溜烟地跑了,姚三愣愣地看着他:这是傅大儒的书童?怎的如此奇异。

    唐慎好笑道:你直说怪癖就是了。

    姚三挠挠头,两人一起离开傅府。

    从书房的门洞出去,便是花园。

    盛京的宅院不像姑苏府的,大多少有池塘荷花美景。傅府的花园里种了不少千奇百样的花卉,又有假山奇石,看上去颇有别样的美感。唐慎和姚三走了会儿,竟然迷了路。

    姚三:小东家,要不我去找人问问?

    唐慎正要说话,只听到一道婉转连绵的琴声响起。唐慎和姚三顺着这琴声找而去,绕过一座假山怪石,穿过一扇石门,便看到一座重檐圆顶撮角亭。这亭子四周是人工挖凿出来的一片小池塘,池塘里养了几条锦鲤。亭子悬空驾于池塘上,只有一条木廊小径可以走进去。

    亭中,是一个身穿白色锦袍的年轻人正在抚琴。

    远远的看不清他的模样,只觉这琴声巧妙绝伦,有如仙人泛瑶瑟,月定露华清。

    姚三不懂音律,都听得如痴如醉。唐慎听过很多现代古典乐,可这低扬委婉的琴声与古典乐截然不同,别有一番曼妙。但是他并未完全沉醉于琴声,他的目光凝视着亭子中的人。忽然,唐慎踏上木廊,走入了亭子。

    唐慎走进亭子的那一刻,琴声戛然而止。

    这年轻男人相貌如玉,双目清亮。来到这个时代这么久,唐慎第一次见到长得这么好的男人,面容姣好,却又不显女气,气质清冷,宛若月中人!他抬起头,静静地看着唐慎,双手按住了仍有波动的琴弦。黑色的长发以玉冠竖起,白衣锦袍看似朴素,袖间却绣着细细密密的银丝花纹,每一个针脚都是顶尖绣娘的绝顶手艺。

    两人对视片刻。

    唐慎忽然笑道:可是抚琴童子?

    抚琴的年轻男人默了默,微微笑起,没有否认。

    唐慎:先生一直在找你,他有本书,叫《维京斋话》。这书怎么也找不到了,想找你去寻书呢。

    这男人目光微动,终于开口,声音悦耳动听,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我知晓了。

    唐慎:那便好,我先走了。说着,转身离去。

    唐慎头也不回地走上木廊,离开了小亭。他清晰地感受到,身后有一股几乎成为实质的目光,炙热地凝视在他身上,不偏不倚,一直目送到他离开这座偏僻的小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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