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弱的学生被按在篮筐下,徒劳地拼命挣扎,被篮球重重砸在脑袋上,无声无息软下去。

    不在心理医生状态的程航承受能力其实不太好。

    时亦停下来,没再说,花了点时间把脑海里的画面重新封起来:能治吗?

    程航的嗓子有点哑:能。

    你的状态。时亦说,我不太有信心。

    我这不是刚知道了惊天大秘密嘛。程航揉揉额头,苦笑,你稍微表现得难过一点,不然显得我也太不专业了。

    时亦笑了笑。

    行了,我知道了。

    程航深吸口气,搓着脸起身:就这些了,是吧?我回头整理一下,你放心,绝对保密

    时亦摇了摇头。

    程航坐回来:我说错了?

    这是一天。时亦说。

    程航愣了下:啊?

    不算寒暑假,不算周末和法定节假日,考试的时候分班。时亦说,我在那个班里待了三百七十四天。

    三百七十四天里,这只是他很普通的一天。

    第40章

    对时亦来说, 回忆这些事其实没多难受。

    这样的记忆太多了,真要一样一样去难受,他可能会停在过去的任何一天里。

    然后就停下。

    一直停下。

    时亦急着去找林间, 没时间给他再数剩下的天数,背上书包关了灯。

    程航回神:等一下!时亦,时

    时亦没带耳机, 跟心理医生说了声再见,关了视频。

    程航剩下的话都没来得及说,看着黑下去的视频画面, 深吸了口气, 慢慢呼出来。

    他用力揉了两把头发, 没忍住, 推了一把键盘。

    时亦的母亲来找他的时候, 说的和这些根本不是一回事。

    在家长的眼里,只看见孩子不知道为什么就开始叛逆,不好好学习, 打架逃课,成绩直线往下掉。

    本来还是好好的啊。时母满脸的愁容, 拿着时亦初一的照片给他看, 又听话, 又乖,特别爱笑,以前转学也没出过问题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程航翻开本夹,看了一眼患者家属提供的历史照片。

    比现在小了几岁的男孩子, 眼睛又黑又亮,盈着光弯起来,挺腼腆地抱着什么奖杯,对着镜头笑。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程航坐了几分钟,调整回工作状态,拿起手机想给时亦的家长打个电话。

    手机屏幕最上头是双城的天气提醒,他下意识看了一眼。

    河榆市今晚有雨。

    程航攥着手机,一点点冷静下来。

    他没立刻拨电话,看了一会儿那个天气预报,把手机放回去。

    时亦不可能没试过求救。

    但凡求救有用,哪怕任何一次、向任何一方的求救有用,到最后都不会发展到现在这个结果。

    上次吵架,时亦跟他说过,没好全的伤就让他烂。

    他的患者的诉求不在过往的任何一个事件点,也不是为了解开心结、跟过去和解。

    他的患者就是想跟刚交的朋友好好玩一会儿。

    程航没再碰手机,深吸口气,按了按额头。

    好歹晚点儿下雨。

    天气预报就没准过,这次也再不准一次,应该也不是多不可能的事。

    受了某位老同学神秘玄学的心理医生在乌鸦嘴这件事上,有着难以抗衡的某种超自然力量。

    时亦刚到宿舍门口,暴雨就准时准点浇了一地。

    宿管的大嗓门震得楼顶都能听见,他没立刻转出来,在楼梯口等了等。

    现在出去肯定不安全,还很有可能被抓回去关起来,还不如等人少了宿管回去,直接翻林间留下的那扇窗户。

    回去,多大雨还往外跑!

    宿管一个一个拎着学生往回轰,回头朝天天带头不听话的臭小子瞪眼睛:等什么人?你也给我回去!下次再让我抓着你揪呵呵尾巴,就交上来张照片贴猫爪板上!

    天天带头不听话的臭小子靠着门,头上肩膀都湿得差不多了,笑着说好话:就等一会儿,回头我陪您下一天棋

    少来这套。宿管自我感觉非常良好,就你那个臭棋篓子,还陪我下棋?那叫被我教训!

    是。臭小子好脾气地点头,回头我来让您教训一天。

    择日不如撞日,宿管被他捧得来了兴致,威风凛凛巡视了一圈空荡荡的大厅,直接把人扯进了传达室。

    我是真有事。

    林间被他拽了一把,没站稳,往前跟了两步,接住劈头盖脸扔过来的毛巾:您稍微忍耐一下澎湃的棋力,改天

    改什么天。宿管瞪他,坐下!

    林间坐下,拿毛巾擦了擦水,友好地跟朝他哈气的呵呵打了个招呼,谨慎地规划了一下脱身的路线。

    从传达室出去,大概要三秒能冲到门口。

    开门要十秒。

    宿管这个腿脚追出来至少要十来秒。

    这么冲出去多少还是有点儿风险,除非现在正好有人帮忙,把那个上下都插着插销的大门拉开,节省掉开门的大部分时间

    林间看着窗户外头,忽然扬了下眉。

    知道你怎么回事,你看真记你了吗?

    宿管往棋盘上码棋子,有一句没一句唠叨他:管你是为你好,这么往外跑,白天晚上不睡觉,一个人顶两个人用,现在没感觉,将来病全找上来,知不知道?

    是。林间摸了两下窗台,看着外头踮着脚拉插销拉了半天的小书呆子,我肯定好好保养,每天走一走,活到九十九。

    没跟你开玩笑!宿管恨铁不成钢,下回再看见你睡那个窗户外边儿,绝对不把你扛回来,喂蚊子算了你看什么呢?

    嗯?林间坐直,没看什么,困了。

    困得眼睛都放光了?宿管将信将疑凑过去,扫了一眼,立刻火冒三丈,谁!不准动门,臭小子给我回来

    林间已经飞快冲出了传达室。

    时亦刚拉开那个插销,被宿管的大嗓门一震,吓了一跳,手上紧跟着一疼。

    没等他反应过来,林间已经握住了他那只手,砰地推开了门。

    风卷着清新潮湿的冰凉水汽,迎面灌进来。

    宿管暴跳如雷地追出来,林间绷不住乐了,利用节省的那几秒飞快揉了把他的脑袋,拎着他就往外跑。

    时亦来不及反应,加快脚步追上他。

    雨挺大,噼里啪啦地砸在身上,脚底下没谱,看不准了就是一片水花。

    也不怕摔,他两次没踩稳当打滑,都被手上传来的力道结结实实拽住了。

    就只是跑。

    宿舍楼的灯光被甩在了格外深沉的夜色里,往操场的路是学校新装的路灯,在地面的积水上晕开大片的光晕。

    时亦忽然有点儿恍惚。

    回忆的时候也还好。

    他抗拒想起来的不是被霸凌的那些日子,早就不是了,那些事发生了就发生了,何况后来他也靠自己打了回去,不吃亏。

    每次午夜梦回一身冷汗的时候,梦见的都不是这些。

    是上一秒还跟他说话的同学,忽然在有人上来找茬的时候飞快躲开,跟着其他人一起僵硬地嘲讽着笑。

    是当面答应帮他解决问题的老师,背后教那些人怎么对付他,对着家长冠冕堂皇地说一直都是他在挑事,说他不是个好学生。

    是时母把他拉过去,叫他道歉的手。

    少年最痛苦的从来都不是受伤。

    是只剩下他一个。

    就像他被那个篮球砸晕过去,又醒过来的时候。

    眼前有很多人,有同学,有老师,有家长。

    同学随手写的检讨书被扔在他脚底下,时母和老师谈完,摸摸他的头:老师说是意外,他们打篮球的时候没看到你

    时亦仓促地抬手摸了下眼睛。

    其实分不出来。

    雨太大了,眼镜糊得看不清,早被摘了塞进口袋里。

    掉下来的眼泪跟雨混在一块儿,那点滚烫马上就没了。

    他明明找到了办法的。

    不再跟人接触,不再跟父母抱有什么不切实际的期望,划个圈子,好好呆在里面。

    他觉得这样就能继续下去了,反正继续不下去也没什么,随便在哪儿结束也没什么。

    林间脚步慢下来,看了一眼小书呆子攥着他的手。

    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太用力,青白的手指箍着他,还在微微地发抖。

    食指指侧不知道什么时候划破了,挺长的一道。

    居然也没跟他说,血估计都被雨打散了,伤口泡得稍微有点儿发白。

    时亦死死攥着他,像是攥着什么不能放开的稻草。

    林间在路灯底下停住,看着时亦忽然蹲下去,抱着膝盖,整张脸埋进胳膊里。

    他们这儿雨一般都下不久,没多长时间,就已经只剩了点细细的雨丝。

    时亦埋在胳膊里,吸了口气,有点儿不知道怎么抬头。

    要是一直下雨,还能说是雨水在脸上干了。

    这个雨就很不懂事。

    他抿了会儿嘴唇,还在想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这件事显得不太突兀,肩膀上忽然搭了条胳膊。

    准确的说,应该是有条胳膊忽然掉在了他肩膀上。

    他吓了一跳,倏地抬头。

    林间呼出的气流正好划过他眼睫,滚烫发涨的眼眶都跟着凉了凉。

    鼻子好像碰着了什么东西,然后眼前的人就飞快往后拉了距离,偏偏攥着的手没松开,两个人的重心都没保持住,一块儿往地上碰了个瓷。

    时亦觉得自己好像撞得不太疼,松了手,下意识撑住地面。

    车祸现场。

    林间结结实实坐在地上,揉了下鼻尖:太惨烈了。

    时亦还有点儿没回神,看着他,张了张嘴没出声。

    就举累了,借你的肩膀靠一靠。

    林间没忍住乐了,晃了下刚才一直替他罩着头顶挡雨的外套,谁知道你反应这么大,捕鼠夹似的

    差点儿就亲上了。

    男生间不在乎这个,他也没少跟李磊吴涛他们瞎开玩笑,可这一回不知道怎么回事,偏偏就没能说得出来。

    林间忍不住又摸了下鼻尖。

    刚才应该是蹭了一下,小书呆子不发烧的时候身上是真凉。

    冰块儿一样。

    时亦抿了下嘴角,下意识道歉:对不起。

    对什么不起。林间想替他擦擦水,从头找到脚也没找出块干的地方,这个天气不就是拿来烘托情感的吗。

    时亦头一回听见这么奇怪的理论,牵了下嘴角,没说话,从书包里拿出包纸巾给他。

    防水的?质量真好。

    林间接过干燥温暖的纸巾,甚至有点儿感动,抽了一张伸手过去:小叮当猫。

    时亦已经习惯了他日常给自己加外号,往后避了下,又拿出包纸巾:我还有。

    你给我擦。林间答得挺顺溜,认真擦了擦他脸上的水,别动听话。

    时亦本来想说话,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没能说出来。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包纸巾,抽出来一张,替林间轻轻擦了两下。

    其实这么对着擦确实显得挺傻。

    林间说完就后悔了,看着认认真真听话的小书呆子,还是没忍心打断。

    反正附近也没人,要形象也没什么用。

    他攥了下湿透了的纸巾,团成了个小球,精准地扔进了路边上的垃圾桶,又抻了张新的。

    时亦才发现自己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粘了个创可贴,低头看了看,试着碰了下。

    是不是贴歪了?

    林间费了挺大劲儿,挺不容易才拿脑袋顶着衣服遮住了雨、帮他把手擦干、翻了个防水的创可贴缠了一圈:你再换一个?

    不用。时亦摇摇头,谢谢。

    这样回答太简单,他憋了一会儿,又加上一句:贴得特别圆。

    啊。林间都不太能分辨他这个是不是赞美,是挺圆。

    时亦没绷住,先笑了出来。

    林间看了他一会儿,也跟着笑出声,摸了摸小书呆子湿漉漉的脑袋:时亦同志。

    嗯?时亦在他手心底下抬头。

    这次作战非常成功,合作愉快,以后负伤了可以汇报。

    林间一本正经:心情也是,忽然开心了忽然不开心了,忽然想干什么了,都可以汇报。

    时亦觉得他这个语气实在有点儿中二,抿了下嘴角:汇报了就批准吗?

    跟批准没关系。林间说,汇报了就陪着你。

    时亦愣了下。

    林间按着他的脑袋,看了一会儿,忽然张开胳膊:想不想靠一下?

    时亦目光凝了下,没说话。

    就靠一下。林间补充说明,我不伸手,不抱你,不碰你,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时亦觉得他这个任人宰割的语气有点奇怪: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对。林间问:你会非礼我吗?

    时亦:

    不会就行了。林间两只手都按约定放下,我不动了,来吧。

    时亦看了一会儿,肩膀无声绷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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