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亦。

    温老师点点头,认真拿笔记下来,端起拍立得对他照了张相:来,朝老师笑一下。

    时亦牵了下嘴角。

    谁来都得照照片。护工笑着打趣:其实还是记不住,下次还得找半天。

    时亦站起来,接过相机,把印出来的照片帮忙贴在相册上。

    老人的脑退行性疾病,记忆一点一点被时间蚕食,向来没什么好办法。

    护工自己每天都得不厌其烦地自我介绍一遍,早习惯了这个流程,过去帮忙接过相册:听说温老师是去年得的病,然后才退休了,是吗?

    时亦点了下头,在茶桌前坐下,拿热水温了温杯。

    不是教师节,都不知道温老师居然教了这么多学生。

    护工过去帮忙:你也老听她念叨吧?教了那么多好学生没印象,每天就说自己有个学生没教好,跟人打架打坏了胳膊,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个

    时亦倒了杯茶:是我。

    护工愣了下。

    时亦站起来,试了试粗陶的茶杯外面的温度,把茶放进老人家手里:不烫了,老师,慢点儿喝。

    老人家平时独居,只有护工照顾,就喜欢跟人说话,拉着已经不记得的学生,一口气喝光了两壶茶。

    时亦帮护工熟悉了家里的电器,简单说了老人平时的生活规律,出门的时候太阳已经落下了一半。

    地方本来就偏,坐着大巴晃悠到半路,天就彻底黑了个透。

    他在路上有点儿头疼,没撑住睡着了,迷迷糊糊做了个梦。

    梦里的老师白头发还没那么多,格外慈祥好脾气的老太太,夹在班主任、家长跟学生中间,第一次急得手足无措插不上话。

    班主任对着他妈,说得义正辞严:一直都是他先挑事,欺负同学违反纪律,都有处分记录,不信您可以问班上的同学

    他捂着胳膊,往前冲了一步,手腕又被死死拉住。

    他抬头,迎上时母眼里的焦急神色:小亦,你怎么

    刺耳的喇叭声响起来,时亦睁开眼睛,身上已经出了一身冷汗。

    汗湿的衣服贴在身上格外难受,他脱下外套,右臂的疤贴在有点儿烫的车厢上。

    他那时候的状态已经不算好,那段记忆其实挺模糊了,再回忆起来,印象也并不深。

    只记得时母满是担忧地拉着他,叫他给老师给同学道歉的那只手。

    他确实不是个好学生。

    时亦头有点疼,拎起书包,没管到了哪站,在大巴下一次停的时候下了车。

    伏天还没过,晚上也闷。

    一点儿风都没有,空调的水滴滴答答往下掉,空气潮得叫人喘不上气。

    他随便找了个小超市,买瓶冰镇矿泉水洗了把脸,又买了根雪糕,为了扔包装纸从街头找垃圾桶找到了街尾。

    这些小巷长得好像都差不多,房檐不高,窄得并排走两个人都不容易。

    墙上都是斑驳的小广告,垃圾桶下面的阴影里,脏兮兮的野猫警惕地盯着他。

    时亦低着头,跟它绿油油的眼睛对视了一会儿,把雪糕递过去。

    野猫对雪糕的兴趣不高,纡尊降贵地躺下,尾巴盘着他裤脚蹭了蹭。

    时亦蹲下来,碰了碰它的下巴,轻轻揉了两下。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林间对猫的执念实在太强,时亦现在看见猫,第一个冒出来的念头居然是能不能哄回去让他舍友暴风揉搓。

    可能是又中暑了。

    他晃了晃脑袋,把乱七八糟的脑补晃出去,从书包里翻出林间那儿拿的妙鲜包,咬开包装。

    夜市长大的猫,什么好吃的都不缺,对时亦递过来的妙鲜包也不屑一顾,继续把脑袋往他手底下塞。

    时亦换了只手,摸了摸它的耳朵。

    路灯的光斜斜照下来,正好照见他胳膊上的疤。

    有烟头烫的伤,有锐器割的伤,有在地上拖行的擦痕。

    他很熟悉这些伤,就像很熟悉当时林间妈妈的那些伤痕

    这些伤里的每一种都是怎么来的,他比谁都更清楚。

    温老师是为他好。

    帮他包扎伤口,劝他不要打架,偷偷通知他的父母过来,想让爸爸妈妈替他撑腰,都是为了他好。

    是他不懂事。

    后来温老师得了病,忘的人和事越来越多。他高一休学的时候还常去,直到有一回不小心被看见了胳膊上的疤。

    老人家的情绪波动大了就对身体不好,他仓促套上衣服,被扯着推搡出门,迎上温老师的女儿。

    一身职业装束的女人面带为难:同学,对不起

    时亦没再想下去。

    没什么可对不起的。

    他会吓到别人,所以当然要尽量少去,少露面,即使露面也不能挑起有关他的回忆。

    也不能留痕迹。

    时亦把手伸进口袋,拿出那张从相册里撕下来的照片,看了一眼,攥成了个不大的纸球,一起扔进垃圾桶里。

    那时候没把绷带扯下来就好了。

    好好养着就不会落疤了。

    头还晕,时亦呼出胸口滞着的那口气,看着野猫抖抖耳朵蹿上墙头。

    他抬起视线,停在围过来的几道人影上。

    六七个人,手里都有家伙,衣服不好好穿,头发什么颜色造型的都有。

    恨不得在头上加个备注,写着不是好人、反派NPC、可以揍的那种。

    很不满意他的眼神,为首的鸡窝头咬着烟,满脸不耐烦的戾气,手里拎着的铁管径直捅到他胸口:小子,看什么看?

    第22章

    蹲在地上的少年实在不起眼, 鸡窝头甚至懒得说废话:哥几个手头紧,识相点,身上有什么都拿出来!

    时亦把没给出去的那袋妙鲜包藏在了身后的阴影里, 拍拍手上的灰,站起来。

    耳朵聋了?

    鸡窝头不耐烦,往前走了两步, 手里的铁管抡过去:不想挨揍,就赶紧给钱走人!别以为老子好糊弄

    时亦问:多少钱?

    鸡窝头的话没说下去,跟在他身后的小弟没忍住, 嗤笑起来:小屁孩, 还挺上道!看你有多少

    几个人离得远, 乱哄哄笑了几句, 发现气氛不对, 渐渐没了声。

    鸡窝头脸上一点笑都没有,瞪圆了眼睛,牢牢盯着面前单薄得好像一拳就能打穿的少年。

    时亦站在原地, 单手攥着刚才还在鸡窝头手里的那根铁管。

    先打,后结账。

    没等鸡窝头理解他这句话的意思, 时亦已经冲了过去。

    疼甚至比其他反应都排得靠前。

    一看就是内行的打法, 抬膝冲撞下腹, 手肘硬生生往肋间磕。下手又准又狠,挨一下就够人眼前发花冒星星缓半天。

    站在前头的几个人只来得及喊了两声,就疼得彻底没了动静。

    时亦闭了下眼睛,没管砸下来的木棍, 反肘顶在那个小混混胸口,揪住领子,一点儿空不留地狠狠抡下去。

    小混混砸在垃圾桶上,闷哼着滚了几滚,不动弹了。

    鸡窝头瞳孔猛地一缩,正要叫人快跑,手肘肩膀忽然一沉。

    没等反应过来,他已经被对面戴着眼镜单薄文弱的小子箍着肩膀重重砸在了地上。

    时亦踩着他的后背,蹲下来。

    鸡窝头疼得眼前发黑,额头直冒冷汗:你,你要干什么

    这一片靠近汽车站,人员混杂,一直是h市最乱的地方,鸡窝头这群人算是能报上名头的势力,当然也没少打过架。

    耍横混久了,也不是没遇见过能打的硬茬,可也从来没见过这种人。

    这小子看着还没成年,身手却一点不弱。打起架来连声都不出,

    专挑最疼的地方打,一点儿都不浪费,下手狠得一分一寸余地都不留,被镜框遮掩着的瞳底戾意叫人脊背发冷

    时亦没理他,把不知道谁掉下来的手机捡起来,递给边上瑟瑟发抖的小弟:报警。

    小混混不敢接,捂着肚子磕磕巴巴:大,大哥

    报警。时亦说。

    小混混还想说话,时亦手上已经一寸劲儿,往前挪了几公分。

    鸡窝头听见咔吧一声,艰难侧头,眼睁睁看着自己一条胳膊被卸得脱了臼。

    他还是头一回看见这种场景,愣了愣,反应了几秒,才终于在激烈的疼痛里惨叫出声。

    派出所离这儿挺近。

    虽然不太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哭着报警说自己打劫未遂,警察还是及时出了警,才过几分钟,警笛就响到了巷口。

    最叫人头疼的那群小混混乱七八糟躺在地上,惨嚎声没断过。

    除了老进出警局这几张熟脸就没再见别的人,垃圾桶翻倒在地上,一地狼藉,墙上的野猫懒洋洋舔着毛。

    是个学生!

    鸡窝头半边儿胳膊耷拉着,疼得龇牙咧嘴:戴眼镜,个不高,刚往那边去了!

    警察扫了一眼地上的人:就一个?

    鸡窝头一噎,有点儿磕巴:就,就一个。

    打你们一群?警察问。

    鸡窝头:

    警察顺着他的手比划了下:就这么高,戴眼镜的,学生?

    鸡窝头:

    要不是这群三天两头犯事儿的小混混一个都没跑,警察都觉得这些人可能是吃得太饱了。

    这片的治安一直乱,警方早锻炼出来了相当的效率,简单明了问过几句,警车就鸣笛闪着灯把人拉回了派出所。

    小巷短暂乱了一阵,没等出来看热闹的人凑齐,又恢复了一开始的安静。

    时亦坐在巷尾,拎着书包站起来。

    反正也不认识路,他也没费力气辨认自己是在哪儿,随便找了个街口,绕到主干道上。

    挺长时间没动手,起初还有点手生,围攻的人多,难免挨了几下。

    他找了个路灯,使了点儿力气,拍了拍衣服上沾的灰尘铁锈,把校服重新披上。

    后背跟肋间都火辣辣地疼,其他地方应该也多多少少有点磕碰擦伤。

    这么疼着,反而比之前好受了不少。

    时亦深吸口气,遮了下眼睛挡着灯光,抬起头。

    豆大的雨滴砸在路边的遮阳棚上,乒乒乓乓响个不停。

    闷了一天,终于开始下雨了。

    时亦靠在路边,揉了揉额头。

    下车的时候就有点头晕,这会儿更晕了,全身上下乏得要命。

    动都懒得动,就想找个地方一头倒下去睡一觉。

    他摸出手机,看了看时间。

    这么晚了,回宿舍肯定不可能,他没带身份证,要找旅馆估计也得费点儿劲。

    雨下得像是把天捅了个窟窿,时亦徒劳地遮了一阵,索性彻底放弃,在雨砸出来的水雾里草草往马路两边扫了一圈。

    这种小城市完全没有夜生活可言,一溜都关得严严实实,只剩了个灯牌还亮着的网吧。

    时亦摘下眼镜,聊胜于无地拿衣摆擦了下,朝网吧走过去。

    包间都满了,就剩这边散座了。

    老板叼着烟打游戏,抬了下眼皮,扫了他一眼:成年没有?没成年别进,要玩儿叛逆离家出走上天桥底下睡去,别连累我们小本生意。

    夜里的网吧跟白天差得远,通宵大都是全神贯注打游戏的,哪怕墙上就贴着禁止吸烟,也一样有不少人吞云吐雾。

    时亦看了看,没忍住皱了下眉。

    开不开机子?老板催他。

    不了。时亦把书包背上,没成年。

    他待不惯这种地方,呛得咳了几声,转身往外走。

    没走两步,正好有人从楼梯下来:两罐红牛,泡面,红烧牛肉

    声音有点儿熟。

    他按了下发涨的额头,正在想自己是不是已经困到出了幻觉,有点熟的声音也跟着追上来:时亦?

    时亦已经走到门口,停下回头看了一眼。

    认识?你朋友?

    老板有点诧异,从游戏里抬头:从哪儿认识的?你都从良到这个地步了吗

    林间摆了下手,没叫他接着废话,几步追上去。

    时亦看着林间,快停转的思维勉强转了转。

    没道理这么巧。

    他随便找了个站下车,乱走一通,进了个最近的网吧,居然就破解了他舍友每晚消失之谜。

    八成可能是出现了什么卖女孩的小火柴之类的幻觉。

    太困太累,自我安慰脑补出来的那种。

    这种时候就不能较真,时亦落下视线,转回去准备往外走,胳膊忽然被幻觉拉住:小书呆子,怎么了?

    时亦:

    还挺逼真。

    林间扫了一眼他身上湿透了的衣服,几步过去,把人往回拉了拉。

    不舒服?

    林间垫着袖子,试了下时亦的额头,眉峰蹙起来:是不是又发烧了?

    时亦觉得他这个又字好像有点儿看不起人。

    就是头有点晕,走路有点不稳当,抡着人砸垃圾桶都没问题,怎么就发烧了。

    还又。

    时亦没说话,还想往外走,才发现胳膊还没被松开。

    外头下雨,别出去跑了。林间拦着他,指了指楼梯,上去吹会儿空调。

    时亦摇摇头。

    他想说自己不热,也不想待在这种一会儿就能成仙的地方,可才一使劲儿想把胳膊抽出来,眼前就忽然冒起一片黑底金星。

    林间反应快,蹿了一步伸出手,及时把他差点儿要跟地面亲密接触的舍友捞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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