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叔路过夏侯家,站在篱笆外面看见唐十七躺在雪地里,一边推篱笆一边担忧地问:小潋,你咋了?怎么躺地上了,外面冷,快回去歇着。

    唐十七眯瞪着眼睛,看着眼前宽脸膛的大汉,道:哪来的大饼脸,走开!耽误大爷我喝酒!

    段叔气得不行,骂道:你这浑小子!又见他喝得昏昏沉沉的模样,摇头道,你在外头的事儿我都听说了。咱们伽蓝,向来讲究低调行事,你这么张扬,迟早有一天要闯出大祸!怎么,你报了你娘的仇,就没别的正事儿能干吗!

    干!唐十七笑呵呵,道,当然有正事儿干,秦淮河、花柳巷,姑娘们排着队等我干呢!

    你!你!段叔气得满脸通红,拂袖走了。

    唐十七躺了一会儿,觉得冷,连滚带爬回了屋。

    夜晚,月亮在千山之后,白晃晃地挂在冷冷清清的夜幕上。山峦起伏间,黑蒙蒙的,刺客小屋点起灯火,像各自孤飞的萤火虫,一不小心就会被黑暗吞没。住持在禅房点起一盏老油灯,一星孤火在灯盘的沿儿上颤,照得墙上的影子耸来耸去。

    段叔一路走过来,花径上的花都枯了,剩下交错纵横的枯枝,压在雪底下,伏在地上。段叔一路走,脚踝被一路刮得生疼,他进门坐下对着灯火看自己的脚,抱怨道:弑心,你什么时候修修这破庙?

    弑心叹了口气,道:明年,等明年吧。

    你去年也这么说。

    没钱啊,段九,弑心拨了拨灯芯。

    段九撇撇嘴,伽蓝的赏金去了哪他知道,便没再说话。

    持厌靠着直棂窗,呆呆地看窗纱外面飘扬的雪花。

    小潋那小子,我看是不行了。段叔说。

    弑心挑灯花的动作顿了顿。

    他的荒唐事你可听过了?段叔叹了口气,自从报了他娘亲的仇,他就懈怠了。成日里寻花问柳,没个正经。他这样如何继任你的位子?弑心,你锻的刀废了。

    我听说了,弑心枯着眉头,道,他原先不近女色,让他去伺候的月奴,前些日子的柳梢儿,都没能让他动心。

    我听说他旁边有个叫唐十七的,是个实打实的浪荡子,怕是这王八羔子把小潋带坏了。

    或许可以杀了唐十七。弑心说道,他掖着袖子,坐到蒲团上,看向持厌,持厌,你如何说?

    持厌收回看雪的目光,手放在膝上,端端正正。他抬起眼,寥落的眸光凝在那一星灯火上,道:夏侯潋已入邪道,心术不正,无可救药。

    这样一来,能去朔北的便只有你了,持厌。弑心道,我没有万全的计划,我们的先辈都死在了冰雪之下,那之后那些人就学乖了,只有伽蓝住持才能见到他们,可你没有心,得不到他们的认可。

    持厌低下头,接住一枚从窗纱裂缝飘进来的雪花,雪刚落入掌心就融化了。他道:会有办法的,你说过,有些事明知是刀山火海也要去闯。

    你说得对。弑心道,除了我,还有谁记得二十一年前的事?只有我记得他们如何被斩下头颅,血融入白雪,只有我记得他们是谁,他们的长相,他们的声音。所以,只有我可以为他们报仇啊!去吧,孩子,我会拟定一个计划,让你平安到达朔北见到那些人。至于剩下的,只能交给你自己了。

    唐十七浑身发热,头痛得厉害。他从炕上爬起来倒水喝,外面响起嘎吱嘎吱的脚步声,一个人携着风雪走进来。唐十七眯着眼看,迷蒙的亮光透过窗纱,照在来人身上,唐十七勉强认出那个人的轮廓,是持厌。

    持厌坐到炕上,递给他一封信。

    这是我的遗书,劳烦你交给小潋。

    唐十七头痛欲裂,把信放在床头,你说什么玩意儿,我就是小潋!

    你不是小潋,我认得出的。持厌道,我要去朔北,可能回不来了。段叔说,刺客有留遗书的习惯,交代身后事,分一分遗产。我没什么遗产,只有一些话想跟小潋说。

    唉,你有话直接跟他说去啊,还写什么书唐十七脑袋发晕,持厌的话像隔着一层传到他耳朵里,隆隆地听不清。

    持厌没说话,谁都能看出他眼里的难过。可屋子里黑,唐十七看不到。

    持厌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以前不喜欢下山,因为我觉得,山下的灯、山下的花,还有那些人吵吵闹闹都和我没什么关系。我觉得我像一阵风,到了哪儿都没有痕迹,呼地一下就没了。可是小潋来了,我才知道,原来这世上有个人和我长得一模一样,我们是血浓于水的兄弟,他是我和这个世界的联系。他看了看唐十七,我一个人待习惯了,不大会讲话,你能明白吗?

    唐十七迷迷糊糊地点头。

    我听说过了奈何桥,只要不喝孟婆汤就不会忘记前尘往事。我会努力看看,不喝孟婆汤。你可不可以帮我问问小潋,下辈子如果我来找他,他还愿意当我的弟弟吗?

    唐十七猛地挣起来,道:哎,知道了知道了!我头晕,还想吐,你能不能快点说完!

    持厌被吓了一跳,站起来,呆了一会儿,道:抱歉,我就走。

    唐十七躺回去,持厌在黑暗里站了一会儿,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第二天,唐十七醒过来,头还是有点疼。推开窗,外面落着大雪,漫山遍野,纷纷扬扬。他回头看了看空落落的屋子,昨天晚上持厌好像来了,他记不大清,总觉得是在做梦。大晚上的,持厌来做什么?他敲了敲脑袋,觉得自己睡迷糊了。他没看见,枕头底下,一封信的角露出来。

    冬天过去,唐十七终于离开了伽蓝,回到山下的温柔乡。见了燕春馆,他简直比回到家还热泪盈眶。他又闻到熟悉的脂粉香,甜到发腻。大红八角灯笼挂了一溜,屋檐底下姑娘们鲛绡招展,脸上被灯笼照得妆上一层薄薄的红。天井里有人吵吵闹闹,女人笑声又尖又利,有客人喝醉了酒走路不稳掉进池塘,惹出一串笑声。

    魏德那个死太监,还有他的干儿子沈玦,真不是东西!

    唐十七抱着一个姑娘纤细的腰肢互相喂酒,对桌有人在聊闲天。

    夏侯大爷,你怎么现在才来?姑娘偎在他怀里,柔柔地埋怨。

    对不住啊我的小心肝儿,前头被一些破事儿绊住了,分不开身。

    对桌聊得正高兴,可不是!你可知道十年前谢家满门死绝的案子?

    当然知道!谢秉风谢大人,清流砥柱,我朝栋梁!被魏德视为眼中钉肉中刺,魏德那个老家伙买了刺客,让他一家全灭。可怜戴老爷子,偌大的年纪,为了自己这个弟子,奔波数年,终于找到证据,指认魏德就是幕后黑手!

    夏侯大爷,你这次待多久呀?姑娘抱着唐十七的腰,点他的胸脯。

    不知道,看东厂啥时候来呗!唐十七哈哈大笑。

    那俩人推杯换盏,继续义愤填膺,可惜万岁荒唐,执意要包庇魏阉!戴老爷子敲登闻鼓敲了一天,万岁愣是假装没听见!

    听说魏阉还让沈阉派人去打戴先生,幸好有义士路过,戴先生才幸免于难!

    放心吧,戴先生发了话,要是他有个什么万一,就是这魏阉下的毒手!现在魏阉屁都不敢放一个,还专门派番子去保护戴老爷子呢!就怕他老人家年纪大了,一下头疼脑热,没挺过来,倒怪在他魏阉的头上!

    二位聊得好生欢喜呀!这时走过来一个黑脸汉子,冷冰冰地瞅着那两人。

    两个人喝高了,站起来推他:怎么着?怎么着啊你?我俩碍着你了?

    妄议国政,二位还是到东厂里再做长叙吧!黑脸汉子一摆手,四下里忽然冒出许多身穿黑色曳撒的东厂番子。

    两个人都吓白了脸,终于清醒过来,屁滚尿流地求饶。唐十七见状,慢吞吞地往后退,眼看就要退到门口。

    那黑脸汉子转过身,眼睛忽然瞥到唐十七,猛然一瞪,吼道:夏侯潋!抓住他!

    唐十七内心哀嚎,后悔贪图夏侯潋脸长得帅,没把人皮面具撕了。他夺路狂奔,大街上有人在遛马,他夺过缰绳,骑上马,一路往月轮峰跑。番子死死咬在他身后,衣袍猎猎,像一群凶狠的黑鹰。

    一路行人纷纷惊叫着避让,风像刀子一般割着耳朵,唐十七听见风声呼啸,身后马蹄如雷。他掏出惊鸿弩向后面射,几个番子中箭落马,又有几个番子补上他们的缺位,唐十七狠狠骂了一声。

    前面没有路了,唐十七在悬崖处勒停了马,黑脸汉子见他无路可逃,刚要高兴,却见唐十七下了马,朝悬崖飞奔,竟像是要跳崖。他追过去想要拦,唐十七跑得太快,根本追不上。他像一只飞鸟扑入虚空,风钻满衣衫,猎猎作响。所有人瞠目结舌,以为他要坠落悬崖,却只见他背后伸展出两道三尺铁骨,黑色油布缀连其上,远远看去,像蝙蝠黑翼。唐十七不再下落,乘着风飞向下面的钱塘江。六和塔上有人望见,纷纷叫好。

    黑脸汉子吼道:拿箭来!

    大人,督主有令,要抓活的!

    抓个死的总比抓不到的好!黑脸汉子张开弓,对准唐十七,弓被拉满,像一轮月,他深呼吸,箭头指着唐十七越来越小的黑影。铮然一声,弦猛地震颤,箭携裹着风雷之势奔向空中的唐十七。

    射中了吗?有番子手搭凉棚,踮起脚望。

    空中的黑影抖了抖,却没有落下,而是乘风滑入了对岸的密林。

    唐十七肩膀上中了一箭,那箭只要下移一些,就能射穿他的机关翼,还能洞穿他的心脏。他忍着疼,跌跌绊绊回到夏侯潋的暗巢,从此闭门不出。伽蓝送来消息,说京城钟楼有人放了静铁,他压根不知道静铁是什么,放在一边没理,转头就忘了。

    春去夏来,枯死的爬山虎又活过来,绿油油地爬满了窝棚。葡萄架子上垂着弯弯曲曲的藤蔓,水缸里的菡萏白嫩嫩,小荷叶圆溜溜的,像水里面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唐十七躺在贵妃椅上晒太阳。最近发生了很多事,书情在西域叛逃了,新任紧那罗领着一队暗桩去追他。持厌失踪了,据说在朔北的哪座山上遇见了暴风雪,不知道死了还是活着。

    东厂还在抓夏侯潋,只不过之前那个黑脸的缇骑再没见到了。他们四处追查,又捣毁了好几个伽蓝妓院和行驿,刺客暗桩全送往了京师。弄得人心惶惶,没有买卖的时候,大家都缩在家里不敢出门。黑道被牵连了一大片,各处的赌坊、酒楼、窑子都有番子隔三差五地来问话,挨个查户帖户籍和路引,没有就往大牢送。大家噤若寒蝉,许多地方都倒闭了。

    天渐渐凉了,缸里的菡萏谢了,剩几根枯黄的茎梗。有一天下着小雨,雨幕蒙蒙,像细细的牛毛针纷纷地落,掉在地上,清脆地响。唐十七撑着脑袋坐在门槛上,雨幕里忽然现出一个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的男人,漆黑的刀柄在蓑衣底下若隐若现。

    唐十七站起来,喊道:老大!

    夏侯潋走到宽宽的屋檐下,取下斗笠和蓑衣,甩了甩黏在脸上的黑发,抖身上粘上的雨水,给我弄碗热汤。

    好嘞!唐十七端来汤,兴冲冲地问他,怎么样,弄到陨铁没?

    夏侯潋进到屋里,脱下衣衫,露出身上紧实的蜜色肌肉和纵横交错的狰狞疤痕。他的身上缠着一匝又一匝的银色丝线,像蚕蛹上细细密密的蚕丝。他把丝线从身上取下来,放在八仙桌上。戴上一副银色手套,捻起一根线。那线极细,像一道微光,在门口照进来的天光底下微微发亮。夏侯潋将那线绷直,一只苍蝇盘旋着飞过来,它没有看到夏侯潋指间的牵机丝,愣头愣脑地嗡嗡往前飞,在经过夏侯潋指间之时,齐齐整整地断成两截,掉在桌子上。

    唐十七目瞪口呆。

    修整几日,我要回伽蓝。夏侯潋说,杀弑心。

    第54章 悲去兮

    夏侯潋在厨房里舀水喝,唐十七扒在门板上,门板被虫蛀了好几个孔,唐十七抠着那几个小孔,开口道:老大,持厌在朔北失踪了。

    夏侯潋背对着他,没说话,只是舀水的动作停住了。四下里一片寂静,小飞虫嗡嗡地飞过来,夜幕漆黑,零落的星子微微地闪,空气里有泥土和花草的味道。

    唐十七觉得忐忑,岔开嘴道:啊,对了,老大,这几天你可千万别出门。你们伽蓝倒了大霉了,这段时间被抓走不少人,有人说沈玦抓得那么快那么准是因为伽蓝里有奸细。你也上榜了,城墙上你的画像看见没?前几个月我一时大意,被东厂发现,还中了一箭,差点嗝屁,幸亏我命大。唐十七扒开衣领,要夏侯潋看他的箭伤,你还挺有面儿的,东厂追杀伽蓝刺客,你是通缉令的榜首!

    夏侯潋回头看了一眼唐十七的伤,那伤口已经结痂了,却也能看出中箭时的凶险。东厂抓他的事儿他早就知道了,他不是瞎的,从天山一路回中原,沿途大小城池都贴了他的通缉令。也有别的刺客的,伽蓝八部个个榜上有名。其他刺客的真容都不曾暴露,其中只有他的有画像,也是他的最显眼。

    他瞒着伽蓝去天山,这一路上都不曾宿在伽蓝行驿。也幸而如此,过江之时,他路过一座行驿,看见东厂番子包围了房舍,把里面的人一个一个拉出来,按在太阳底下。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番子围成人墙不许他们靠近。番子将地上的人挨个捏了脸皮子,大约是在检查人皮面具。领头的掌班太监逡巡了一圈,道:督主有令,伽蓝乱党,一个不留!

    他们将伽蓝暗桩和被牵连的黑道拖往江边,一个一个扔进江水。浪头汹涌,人像下饺子似的进去,偶尔冒出一个黑脑勺,很快被奔腾的江水吞噬。

    那掌班骑马路过他身边,他问了一句:敢问大人,下令追杀无名鬼的也是厂公么?

    掌班斜睨他一眼,将通缉令扔在他脸上,督主亲自批敕,还会有假?

    他把脸上的通缉令抓下来,墨笔勾的画像,上面用朱笔写了杀字,仿佛鲜血涂就,凶恶又狰狞。

    此刻,他看着唐十七身上的伤疤,终于信了。原来一个不留的伽蓝乱党,也包括他。

    沈玦会不会是想要寻他?他不是没想过这个可能。只是沈玦又不是不知道,他没了七月半会死,他离不开伽蓝。

    光阴迢迢,人心易变。看着他长大的段叔可以杀他母亲,昔年故友亦可成为仇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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