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潋踏出门槛的脚步顿住,微微回过头来,冰冷的目光落在老掌柜的身上。

    老人家,倒是很会说风凉话。夏侯潋咬着牙齿恶狠狠地说道,要是你妻子被杀,女儿被强,看看你还不会不会说出冤冤相报何时了的话来。

    老掌柜愣在原地,气急败坏地骂夏侯潋,什么断子绝孙、千刀万剐,夏侯潋充耳不闻,带着照夜上马,绝尘而去。

    山峦起伏,晚霞铺满了天空,像整个天穹都在燃烧。天火一直蔓延到人间,不远处的山坡开着灿烂的杜鹃花,一路摧枯拉朽地烧到山下。夏侯潋骑着马在山中穿行,远远望去,像在无垠火海中奔跑。

    夏侯潋已经二十一岁,和伽蓝里其他的刺客一样,在刀山火海中摸爬滚打,成就了今日的无名鬼。持厌说得对,他着实不是练刀的好材料。他在柳州的别庄练了将近一年,杀了几十个惊刀山庄门徒,柳归藏满天下地找他,夏侯潋的名字在柳州城可以止小儿夜啼。可是他依然没有显著的进益。在持厌的手下,他撑死了也只能过七招。

    而柳归藏的声名愈发如日中天。他买通伽蓝刺客,替他刺杀了北派宗师,此后惊刀山庄一家独大,俨然是江湖首座,武林至尊。他开始广收门徒,在四处设立分舵,主持所谓的公道,各家各派有恩怨皆到惊刀山庄斡旋。更甚者,他四处抓捕江湖黑道,押上诛恶台,邀请天下同盟共观斩首。

    所有的这一切,都建立在他四年前斩杀迦楼罗的基础上。

    夏侯潋却依旧是阴影里见不得光的虫鼠,只能用阴冷的目光窥视高高在上的柳归藏。

    夏侯潋只能选择另辟蹊径。

    他想起唐岚的千机。唐岚出身唐门,他真正擅长的并非刀术,而是机关术。他掘了唐岚的墓,在唐岚的棺材里找到了他的机关笔记《天工谱》。里面记载了唐门机关术,还有伽蓝失传已久的牵机丝。

    原来唐岚叛出唐门,投奔伽蓝,只是想要复原牵机丝。可惜他并没有成功,在伽蓝的生活虽然给了他很大的助益,他找到了冶炼牵机丝的办法,也翻到了千丝百网阵的阵谱,还记录了牵丝傀儡技。可是最关键的东西他没有找到牵机丝的冶炼材料。他只画了一张矿石的纹理图,没有留下矿石的名字。没有材料,就没有牵机丝,一切都是枉然。

    为了修习机关术,夏侯潋救了在被押往诛恶台路上的唐十七,他因为同时周旋于数个女人之间吃软饭被抓,其中有三个女人说自己怀了他的孩子,可他抵死不认。夏侯潋扮成唐十七的模样前往唐门,抄录唐门的机关图谱,由唐十七和书情在外面接应,一点一点地把唐门典籍带出了唐门。虽然最后被发现,所幸努力没有白费,他找到了替代原有矿石的冶炼材料。

    然而,夏侯潋的牵机丝却远远不如记载中的牵机丝,正牌的牵机丝可以削金断铁,而夏侯潋的牵机丝只能切豆腐。不过,它虽然不能杀人,却也能完成牵丝傀儡技,操控傀儡杀人。

    于是夏侯潋和唐十七合作锻造出了这个绝世的杀器照夜。

    四年了,夏侯潋早已按捺不住。他想,或许他是时候前往柳州了。

    城镇渐渐多了起来,夏侯潋给照夜戴上风帽。

    太阳刚落山,夏侯潋到了金陵晚香楼。仆役认出夏侯潋的马,赶上前帮夏侯潋把照夜抱下来。

    潋哥儿,您回来了!这次的赏金送到哪儿?是存在钱庄里,还是送回伽蓝?

    存在钱庄。夏侯潋把马鞭扔给他。

    好嘞,仆役弓着腰笑,哥儿这次留多久?今晚可热闹呢,有个雏儿叫柳梢儿的要卖身,她可是香奴妈妈亲自调教的,吹拉弹唱样样都会,诗词歌赋个个精通,您要不梳笼了她?您若是要,只管开口,妈妈肯定不敢怠慢您。

    不要。夏侯潋想都没想便一口拒绝,踅身挑起帘子进了楼,腻腻甜甜的脂粉香味儿扑面而来。大红的八角灯笼五步一个,薄红的光泽在姑娘的脸上、肌肤上妆成醉人的媚意。四处都是男人女人的笑声,大堂中男男女女叠股而坐,推杯换盏,唇齿相交。

    有姑娘认出夏侯潋,甜笑着靠过来,夏侯潋拧起眉,侧身让开。他皱眉的时候有种孤冷的味道,姑娘见了心里怕怕的,都不敢再往他身上靠了。

    真不要?这姑娘小的见过,顶顶的好颜色,香奴妈妈年轻的时候都比不过呢。哥儿大了,是该有女人伺候着了,知冷知热的,好过一个人孤零零的不是?您放心,您不在的时候没人敢动她,只伺候您一个人。要是您什么时候厌烦了,再卖了也行。

    夏侯潋不耐烦地说:说了不要。我哥他们呢?

    仆役呐呐地说:在二楼呢,他们也是来看柳梢姑娘今晚亮相的。

    行了,你滚吧。夏侯潋转身朝后院走,穿过满楼挂着的红绡帘幕和成双结对的男男女女,避开想要靠他身上的女人,绕过池水和影壁,再走过穿堂,到后院寻到自己的屋子,一脚迈进去,关上门。

    腰腹上的疼痛后知后觉一般铺天盖地地袭来,像火在灼烧。那是在杭州刺杀姓高的的时候不慎落下的伤,没来得及好好处理就去追人了。夏侯潋脱下衣衫,露出身上斧凿刀刻般的肌肉,上面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疤,剑伤、刀伤、棍伤、箭伤比比皆是,简直没有一寸的好肉。

    腰上晕晕地红了一条线,像宣纸上晕染的墨水。夏侯潋咬紧牙关,把假皮撕下来,撕裂伤疤的疼痛差点让他昏过去。

    那个时候时间太紧,他用假皮黏上就走,只想着止住血就好,现在可遭罪了。他上好药,缠好绷带,已是满头大汗。随便擦了擦身子,穿上衣服,推开门,月亮上了中天。夏侯潋拎了一壶酒到河边上吹冷风,曲阑干玲珑如画,河中心的小艇里传来琴声。

    喂,老大,你怎么在这儿一个人喝酒呢?你们楼里雏妓亮相,你不去看看?唐十七笑嘻嘻地凑过来。

    唐十七是个圆脸的男人,看着十七八岁的模样,其实和夏侯潋差不多大。他模样讨人喜欢,嘴巴又甜,少女妇人都爱和他玩儿。这小子本事不大,从唐门溜出来,花光了盘缠,就靠吃软饭为生。一下吃得太过猛,没有兜住,栽在柳归藏手里。幸好夏侯潋当时路过,才捡回来一命。从此金盆洗手,只混迹勾栏瓦舍。

    看个屁,无聊。夏侯潋抿了一口酒,晚风料峭,吹得他浑身泛起凉意。

    我说你们两兄弟,铁了心要把自己活成和尚。你哥那傻蛋也就罢了,你该不会每天晚上都对着照夜自渎吧?

    夏侯潋斜了他一眼,转过眼去看漆黑的河水。

    远处的画舫忽然喧闹起来,夏侯潋望过去,竟看见十几个伽蓝暗桩从河中窜出来,像水鬼似的扑向画舫,但惊变陡生,更多男人从船舷下站起来,挥刀把暗桩劈回水下。

    伽蓝刺杀的是什么人?夏侯潋问。

    唐十七耸肩,诸事莫问,杀人无禁。你是伽蓝的刺客都不知道,更别说我了。

    夏侯潋又看了几眼,太远了瞧不清,只能看见整艘画舫都沸腾起来。

    不知刺杀的是江湖人还是朝廷的人。

    夏侯潋忍不住想起沈玦来,那个小子比他出息多了,现在已经是东厂的督主,太监里说一不二的大拿,只等哪天把魏德拽下来,自己坐那第一把交椅了。

    若他有沈玦的智识,或者有持厌的刀术,也不至于捱到现在还杀不了柳归藏。

    说到底,他就是个没用的废物。

    唐十七,我打算下个月去刺杀柳归藏。夏侯潋忽然说。

    唐十七一愣。

    夏侯潋拍拍唐十七的肩膀,到时候你做我的鞘。

    你不等复原了牵机丝再去?

    不等了,有照夜足够。

    你要是死里头了,我可不救你。

    不救就不救。夏侯潋挑起帘子,进了屋。

    唐十七看着他的背影,那个以凶狠毒辣闻名的刺客,明明走在灯火通明的销金窝里,却显得如此格格不入,透着几分萧索和落寞。

    二楼雅座,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扒着阑干往下看,身上穿着竹绸对襟上衣,腰间挎了一个银笛子。年轻人看见夏侯潋,喊了声:师哥!

    夏侯潋点点头算是应了。

    持厌坐在杌子上,手里拿着孔明锁摆弄。这个家伙永远玩不腻这些小孩子的玩意儿,黑面佛上收藏了好几个大风筝,下了山来手上不是红花绳就是九连环,揣手里就能玩一整天。

    书情是秋师父收的关门弟子,将来要继承秋姓,改叫秋情。原本秋叶想让夏侯潋改姓,夏侯潋死活不肯,他只好再收个徒弟,毕竟秋家香火不能断。书情性子温和,和秋叶很像。乍一看不像个杀人如麻的刺客,倒像一个寒窗苦读的秀才。唐十七一直管他叫秀才,他倒也当得起,因常手抄一本《诗经》闷头看,肚子里藏的墨水比夏侯潋他们多多了。

    书情一脸兴奋,师哥你瞧,柳梢姑娘美不美?

    夏侯潋随便瞥了眼,大堂中间坐着一个穿着月白襦裙的姑娘,低眉顺目,文文静静的模样。 整个晚香楼的男人都沸腾了,吹口哨的吹口哨,扔红绡的扔红绡。只有夏侯潋和持厌无动于衷。

    嚯,长得真他娘的好看!唐十七伸着脖子往下看。

    没见识。夏侯潋不屑。

    就这模样,还比不上沈玦一根手指头呢。

    她刚刚要人写簪花词笺,押十一尤的韵,写得好才让人梳笼呢。书情道。

    你写了?夏侯潋问。

    书情猛点头。

    没见过女人的青瓜蛋子。夏侯潋拍了拍他的肩膀,算是鼓励。

    底下鸨儿开始念词了,夏侯潋心思不在这儿,只听了一耳朵江东烟雨几时休,栏外青山,廊下白头,酸得浑身起鸡皮疙瘩。鸨儿捏着手里的笺子,笑得满脸褶子,面朝向夏侯潋这边儿的雅座,唐十七激动地摇着书情,书情也捧着心肝儿一脸紧张。鸨儿咳了声,掐着尖细的嗓子喊道:恭喜夏侯潋,夏侯大爷!才得芳心,今夜洞房!

    夏侯潋差点没从椅子上栽下去。

    书情小声说道:师哥,我署的是你的名儿。

    你有病吗!?夏侯潋怒目而视。

    人家给你拉皮条还不高兴?白捡一姑娘!唐十七哈哈大笑。

    书情有些着急,嗫喏道:我的名字太娘了。

    老大的名字就不娘吗?潋,潋滟红唇丁香舌,哎哟!

    滚你丫的蛋!夏侯潋拿茶盏扔唐十七。

    唐十七偏头躲过,问书情:你干嘛不用我的名儿?

    夏侯潋冷笑:你的名字听起来像个打劫的瘪三。

    书情默默地点头。

    唐瘪三:

    第44章 归无计

    夏侯潋当然不可能梳笼柳梢儿。

    他出了银子,买了酒筵,办了妆奁,什么箱笼、首饰、衣物一应采买俱全,然后把喜服往书情身上胡乱一套,拎着他的耳朵把他踹进了洞房。

    鸨儿一瞧都急眼了,骂夏侯潋:哥儿,你这是做什么?写了词儿撩拨人家姑娘,随便揪个人顶替就完事儿了吗?

    你他娘的看清楚,爷像是能写出那酸了吧唧玩意儿的人吗?夏侯潋眼一横,道,甭跟爷废话,谁写的谁去洞房,这你们自己的规矩,难不成要打自己的脸?

    这这鸨儿着急地跺脚,你真是不识抬举!柳梢儿清清白白一个大好姑娘,就这么拱手让人!你可不知道,她是香奴妈妈从扬州那儿千挑万选带回来的,从头发丝儿到脚指甲,没一处不好!鸨儿拉了夏侯潋一把,压低声音道,姑娘还不知道咱们伽蓝的事儿呢。上头长辈疼惜您,给您选了个姑娘,让你们做一对平凡夫妻,快活鸳鸯,您还不知道好处!姑娘跟了您,养在晚香楼里头,乏了累了往这儿一歇,和外面的夫妻没两样儿,岂不好?

    难怪都上赶着给他拉皮条,也不知道伽蓝里哪个老不死的操心他的闲事。

    夏侯潋翻了个白眼,免了,爷没这儿闲工夫陪你们玩儿过家家。

    屋里头,书情杵在门边上当了一会儿门神,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己该往里走才对。低头整了整身上被夏侯潋拽得皱皱巴巴的喜服,磨蹭着往里面靠。

    柳梢儿坐在雕花架子床上,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膝盖严丝合缝地靠着,红盖头遮住了她的脸,书情徘徊在落地罩边上,有点不知所措。

    他其实存了私心。

    他早知道这姑娘是伽蓝长辈为他师哥选的。他师哥的老爹是住持,这是伽蓝公开的秘密。虽然平日里不见他父子二人有什么接触,可毕竟是骨肉,哪能真放着不管?

    上个月他看见柳梢儿被香奴妈妈领进了门,香奴妈妈瞧他魂不守舍的模样不放心,就把这事儿透露给了他,要他死了这条心。可这条心终究没死,像风吹进土里的一颗芽,慢慢抽出了条,越长越大,最后占据了他整颗心。

    柳梢儿是他见过的最好看的姑娘。他还记得那天他从夫子庙买持厌看中的大风筝回来,远远地就瞧见那个穿着天青色褙子的姑娘,低着头听香奴妈妈的教训,微微侧着的脸蛋像莹润的白瓷。

    现在的刺客们都喜欢这么干。在伽蓝的伎馆或者哪儿的宅子里头养个女人,不做买卖也不回伽蓝的时候就去那儿歇息,半梦半醒的时候,好像自己真成了芸芸众生里的一个普通老百姓,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

    只要乖乖在伽蓝登记,不离开暗桩的视线,伽蓝对这个还是容许的。

    可是他师哥那样的人怎么懂得疼惜女人?夏侯潋的手只知道握刀,操控牵机丝,锻造照夜那样的机关傀儡,他哪里知道为女人描娥眉,点绛唇?

    柳梢儿跟了他是不会幸福的。书情对自己说,反正师哥也不在乎,没关系的。

    书情深呼吸了一口气,撩起珍珠玛瑙帘子,坐到柳梢儿身边。轻轻地掀起她的盖头,柳梢儿微微低着头,侧脸一如初见时的模样,像一朵娇弱无力的花骨朵儿。

    柳梢儿抬起眼,瞧见书情,眼里有惊讶,怎么是你?

    书情尴尬地搓着膝头,呃,那个,夏侯

    不愿意要我么?

    书情忙道:不是的,不是!呃,是那个,我

    那首词,江东烟雨几时休,栏外青山,廊下白头是你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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