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错了,黑衣人站起身,双手交叠在腹前,朝林深处走去,他是迦楼罗的半身,是伽蓝的未来。不然,我又为何千里迢迢来此与你这只虫豸合作。真正的利刃,必以仇铸,必以血锻,如今仇已足够了,他还需要更多的血。

    你这是何意?柳归藏惊恐地瞪大眼。

    你的血将铺向他通往伽蓝首座之路。黑衣人道,希望我们下次再见的时候,你还活着。再会了,柳庄主。

    帘幕再次拂动之时,那个黑衣人已经不见了踪影。他走得像他来时一般了无踪迹,仿佛鬼魂凭空出没。柳归藏冷汗涔涔,颤抖地坐下。

    他是什么意思,难道他帮自己,只是为了让自己被夏侯潋杀死?

    危言耸听!那是个连自己母亲被狗啃吃都不敢出来的废物,怎么可能取走他的性命?

    柳归藏抚着掌中的长刀,略略安了心。

    可下一刻,他又想起北市长街上,他遥遥看见的那个男孩的眼神,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密林之中,黑衣人缓缓前行,他的脚步声轻得不像话,仿佛踏在虚空之中,一点声音也没有。

    不远处有一条小溪,浣衣女们撸着袖子,扎着裤腿在溪边捣衣,日光溶溶,照在她们藕节似的手脚上,白生生的,煞是好看。

    啊,我忘了。黑衣人喃喃自语,他还缺个女人。这个女人,要足够美丽,足够温柔,最好能够疗愈他丧母的伤痛。男孩,要在女人的床上才能成为真正的男人。

    东厂衙门。

    一匹快马奔到衙门门前,马上黑衣罩甲的东厂番子一跃而下,身后的快马终于精疲力尽哀鸣一声颓然倒地。番子揣着印着马上飞递字样的公文,衙门守卫不敢耽搁,开门放行,番子双手托着公文,一路疾行,转过影壁,穿过月洞门,直抵后堂。

    沈玦正喝着热茶,问道:何事?

    番子弯腰跨过门槛,跪倒在地,道:柳州八百里加急,传来消息,迦楼罗在惊刀山庄遭戮,惊刀山庄庄主柳归藏将其尸身曝于市井,又令其狗啮其骨肉,伽蓝目前无人出面。

    热茶自手中脱落,倾倒在怀,茶水流了满身。沈问行哎呀了一声,忙取来帕子为沈玦擦拭。

    迦楼罗死了?沈玦不敢相信,那个妖魔般的女人勾唇浅笑的模样至今映在在他的脑海里,历历在目。

    她死了,那夏侯潋呢?沈玦忙问道:夏侯潋可有什么消息?

    不曾见其踪迹。

    沈玦怔怔坐了一会儿,直到沈问行细声问他:干爹,可要换身干净衣衫?

    沈玦看了眼衣服上的茶渍,摇摇头,问道:可知迦楼罗因何遭戮?

    番子答道:据内线的消息,似乎是因为迦楼罗刺杀那日正好是柳州大雨,她多年前为其子承受鞭刑,旧伤许久未愈,遇雨则剧,故而失手被柳归藏杀死。

    沈玦心里震惊,什么鞭刑,什么旧伤?难道是五年前夏侯潋私自放他逃走的鞭刑?沈玦心里不知什么滋味,像一团乱麻,纠不清,拣不明。埋在尘烟底下的旧事,没想到还牵出这样的尾巴,迦楼罗的死,不知不觉的时候,他竟也参了一份!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为了救他,夏侯潋母子竟然付出了这样大的代价!

    夏侯潋会如何?他若知道他当初救自己会有这样的后果,可会后悔自责?

    他会不会不愿再见自己?

    沈玦眼里明暗交杂,手指压在桌上,压得指尖青白。

    正在这时,看门的番子跑进来,手上递过一个檀木匣子,督主,方才门口有对母子送来这方匣子,说半年前有个女人嘱咐他们如果她半年后没有回来取,就将匣子送到东厂。

    沈玦垂眸看着那匣子,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能瞧见那密实如羽的睫毛,在打开匣子的时候,轻轻颤了颤。

    里头只放了一张房契,房子在靖恭坊,是福祥寺后,布粮桥边的一处小院子。

    屋主的名字是夏侯潋。

    沈玦摩挲着房契的一角,问道:那对母子呢?

    番子将母子二人领了进来,两个人畏畏缩缩地抱在一起,棉布袄子上打了好几个补丁,但胜在干净,那小孩儿躲在母亲的身后,探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瞅着沈玦。

    交给你们匣子的那个女人,你们可知道是谁?

    是个女侠,她说她姓夏侯。母亲细声说道,我家小宝掉水里了,是她救了小宝。公公,我们从来没打开过匣子,不知道里面有什么,我我们可以回家了吗?

    沈问行奇道:你们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就送来,不怕出事儿吗?

    她也是个有孩子的女人,我看得出来,母亲道,一个当娘亲的人,是不会做坏事的。

    沈玦挥挥手,让沈问行给了他们几锭银子,送他们出衙门。他挥退了众人,撩开帘子,转进后屋,将匣子和静铁放在一起。青灯下,匣子的黑漆上流淌着润泽的光。沈玦抚着匣子长长叹了口气。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前辈,你的愿望,我听见了。

    第40章 黑面佛

    黑面佛其实是一座山崖,高耸入云,怪石嶙峋,山石通体漆黑,杂草横生。从某个角度远远看去,隐隐能看出一个盘腿而坐的大佛的形状。站在它的脚下,仿佛能听见黄钟大吕般的亘古佛音,让人有一种想要跪拜下去的冲动。

    冬雪天,大雪弥漫了整座山,也包括黑面佛。它的脖子和脑袋淹没在缥缈白云之上,身上落着厚厚的白雪,似是穿上了一件白色的袈裟,圣洁而肃穆。

    夏侯潋顶着寒风往上爬,他带的行李很少,不过几个冷馒头加上一柄横波,还有几块火石和一条绳索。睫毛上积着细细的雪,仿佛白色的鸦羽,夏侯潋走得脚都没有知觉了,木然向前,似一具不知冷暖的傀儡。

    他之前回了一趟家。那个本来就凄清的竹楼,少了一个人,愈发像个废墟了。

    他有时候会忘记娘已经没了,早上起来习惯地敲她屋子的门,想要喊她起床。做饭做两人的份,摆两个碗。他本来很习惯一个人在竹楼里生活的,现在却无所适从了。

    他会坐在屋檐底下发整夜的呆,山的夜里静谧无声,仿佛世界都是空的,只剩下他一个人。他觉得他像一只刚刚学会捕猎的狼,第一次独自踏入崎岖的森林,被敌人撕咬得遍体鳞伤,本以为还可以回到家得到母狼的安抚,却发现窝已经没了,他伤得再惨再痛,也不会得到想要的安慰了。

    所有人都告诉他,人总是要死的,尤其是他们这帮命运悬在刀尖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的人。不得好死的刺客数不胜数,刀冢下堆叠的尸骸没有一个寿终正寝。

    可他们忘了,那些刺客都没有孩子,孤零零地活,孤零零地死。就算突然世界上没这个人了,也不会有人惦念。

    而夏侯霈是有孩子的,这是她曾经活着的证明,这世上除了夏侯潋,不会有人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为她难过,不会有人抱着她的刀在雪夜里踽踽独行。所以也只有夏侯潋,只有他,可以为她报仇。

    夏侯潋看着自己的手掌心,默默地想,是啊,只有他了。

    花了一天的时间,他才爬到黑面佛的肩头。夜幕已经降临,他不打算再往上爬了,在黑面佛的耳洞里生了火,决定在这儿凑合一晚上。

    夜是茫茫的黑,黑到尽头泛一点微微的蓝。白雪铺满了整座山,从黑面佛的肩头望去,仿佛有雾气似的,又像是无来由的烟,弥漫在山的深处。偶有几盏灯火盈盈地亮起来,零落在山的各处,像孤零零的萤火虫,像天上掉落的星子。

    他很快找到了自家竹楼的方向,它陷落在一团沉沉的黑暗里,死亡般的静寂。他在那里立了夏侯霈的衣冠冢,如果她的魂魄可以寻回来,会发现墓前摆了她最爱喝的烧刀子。

    夏侯潋抚着怀里的横波,缓缓闭上眼。

    忽然,悠悠的埙声传来,夏侯潋打了个激灵。在这四处空旷无人的地方突然听见吹埙,着实有些吓人。走出山洞仰着头往上望,上面黑漆漆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埙声离他不算近,辗转地和着呜咽的风声传来,像远古时候徘徊在平原上的鬼魂的絮语。

    是他在吹埙吗?夏侯潋坐在火堆边上,愣愣地想。是他吗?那个人,他血缘上的兄弟。

    这埙声像有不知名的力量,沿着黑面佛上的山石静谧地流淌,传出去很远很远。他忽然有一种感觉,茫茫冷夜里,原来也有另一个和他一样的人在眺望漆黑的雪山。那也是一个孤独的孩子,他已经在这雪顶上住了十七年。

    他从未和持厌见过面,即使他们是骨肉兄弟,甚至是几乎不分先后同时从娘怀里落下来的双胞胎,但他们依然是陌生人,他不知道持厌平常做些什么,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娘亲说,持厌是个傻子。段叔说,持厌是刀术的天才。

    可他现在知道了。

    持厌,是他的哥哥,是和他一起在茫茫黑夜里眺望雪山的人。

    他枕着悠悠埙声入睡,恍惚间,他仿佛看见了雪顶上的那个青年,有着和他一样的面容,悠远的目光穿越茫茫风雪,落在他的身上。

    第二天,夏侯潋裹好大氅,让风帽严严实实地挡着脸,再次向山上出发。今天的雪小了许多,夏侯潋爬得没有那么费劲儿。爬了约莫有半个时辰,夏侯潋终于到了黑面佛顶。

    地方委实不算大,走几步就能看见悬崖。丁点儿大的空地里立了几个茅屋,围成一个伶仃的小院子。外头是一圈仿佛一推就能倒的栅栏,靠墙摆了几个花盆,里头的花儿都冻死了。

    夏侯潋喊了声:有人吗?

    没人应答。

    难道不在山上么?不可能,昨晚还听见那小子吹埙的。

    夏侯潋又喊了几声,还是没人回答。夏侯潋干脆翻过篱笆,戳破窗户纸往里偷看。主屋的摆设很简单,一张火炕,一个四四方方的炕桌,衣衫长袄叠在床头,洗得很干净,墙边放了几双靴子和布鞋,墙上还挂着一个张牙舞爪的老虎大风筝。

    就是没人。

    娘说他是个只知道练刀的傻子。这傻子该不会害怕陌生人,看到有人就跑了吧?

    夏侯潋绕着屋子转了几圈,左右看了看,忽然发现崖边有个山洞,被枯死的爬山虎盖住了洞口,怪不得刚刚没有发现。

    夏侯潋进入山洞,沿着曲曲折折的小路走了几十步,眼前豁然开朗。这儿有个练武场那么大,另一边有个石床,床上有个白衣人。

    白衣人背对着夏侯潋坐着,像是在面壁似的。他穿得很单薄,似乎只有一件薄薄的长袄,和夏侯潋简直像在两个季节。

    那个呃,持厌?夏侯潋踌躇着开口。

    白衣人缓缓地转过身,夏侯潋终于看见了他的脸。那果然是一张和夏侯潋一模一样的脸,除了夏侯潋眼睛上面多了的一道刀疤,简直分毫不差。

    可是绝没有人会把他们二人认错,因为那双截然不同的眼。

    持厌站起身,望向夏侯潋,他的眸子大而黑,明净得像一片通透的黑曜石,仿佛能倒映出变幻无穷的天光云影。

    何人。他问。

    我叫夏侯潋,夏侯潋紧张地有些结巴,那个,不知道住持有没有跟你说过,你有个

    话还没有说完,夏侯潋的瞳孔蓦然缩小,他的眼映着一柄急速逼近的冷冽刀锋!

    什么玩意儿!

    夏侯潋手忙脚乱地闪避,险险避过擦着他的脸刺入石壁的利刃,而持厌手腕一转,下一招在刹那间已然破空而至!

    快得不像话。夏侯潋脑子里只有这句话。

    持厌像一只诡秘莫测的鬼魅,手中长刀似乎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夏侯潋连他怎么出刀都看不见,只能闷着头凭着直觉闪避。身上已经有许多深浅不一的创口,若非穿得厚,早就血溅当场了!

    无住持令而登顶者,杀。持厌面无表情。

    我是你弟弟!夏侯潋叫道。

    持厌压根不管,只不停地出刀。夏侯潋迅速镇定下来,横波出鞘,将将接住持厌落在头顶的一刀,左手扯开脸上的风帽,对他大吼:看清楚,老子是你弟弟!

    持厌明显地呆了,怔怔的看着夏侯潋的脸。

    夏侯潋恼怒地看着自己被持厌划得破破烂烂的袄子,棉絮从创口里漏出来,一边走一边流,心疼得他龇牙咧嘴。他只带了这么一件袄子,棉絮都流光了可怎么御寒?

    弟弟?持厌目露疑惑。

    看来住持那个老秃驴没和持厌提起过。夏侯潋叹了一口气。

    正琢磨着怎么跟持厌交代清楚,持厌竖起一根手指头戳了戳夏侯潋的脸,问道:弟弟就是和我长得一样的人吗?你是另一个我吗?

    夏侯潋瞪大眼睛。

    这他娘的还真是个傻子。

    夏侯潋费了老大劲儿才跟持厌说明白他不是另外一个持厌,持厌哦了一声,低下头,夏侯潋在他眼里看见了微不可察的失望。

    持厌是个很特别的人。他已经十七岁,和夏侯潋一样高,却还像一个大孩子。他从小被养在黑面佛顶,鲜少下山,下山基本上就是去杀人,一点儿人情世故都不通,连弟弟是什么概念都不清楚。

    夏侯潋和他交流,先要解释什么是哥哥,什么是弟弟,他才能明白。

    夏侯潋在黑面佛顶住下了,他把厨房收拾出来,晚上烧热灶台取暖,睡在灶边上,倒不觉得冷。持厌话很少,几乎不说话,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发呆,谁也不知道他脑袋里在想些什么东西。他最喜欢坐在崖边一棵老树的树杈上眺望远方,有时候会吹夏侯潋上回听过的那个埙。夏侯潋问他是不是想下去看看,持厌却摇头,他说人间不如山上美。

    夏侯潋有时候觉得,持厌是一只注视天空的孤狼,他俯瞰山下的时候,眼神总是孤独又空寂。

    但他的刀术确实很好,他的刀叫刹那,他出刀的速度亦如他的刀名。

    和持厌对战,胜负顷刻间便定了,因为没有人的刀可以快过他。

    持厌很好说话,让他干什么他都干。夏侯潋要他教自己刀术,他没有任何犹豫就答应了。两个人站在山洞里的空地里,四下荒草萋萋,他们持刀相对而立。

    夏侯潋大喝一声,横波出鞘,恍若水光粼粼。持厌站在原地,默默地看着他,等他近了身,左手一动,跨步向前。夏侯潋没有看见他如何出的刀,又是如何收的刀,只觉得腰侧一凉,他低头看,满腰的血。

    这他娘的

    持厌,你有病啊!你竟然下真手!夏侯潋崩溃地捂着腰,找出药箱给自己缠绷带,幸亏雪顶天冷,血流得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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