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潋打了个冷战。

    你们这些阴沟里的臭虫,果然六亲不认。柳归藏道,夏侯潋,如果我让狗把你娘吃得渣也不剩,你也不出来么?

    像一个焦雷打在头顶上,夏侯潋浑身一震,霎时间怒火席卷心胸,身子一动就要冲出去。秋叶死死抱着他,刺客们也纷纷过来,有的抱着他的腿,有的按着他的手,连嘴也不忘帮他捂了起来。夏侯潋青筋暴突,牙关咬得咯咯作响,怒火和屈辱像雷霆一般在他身体内滚滚而过,几乎要把他烧成灰烬。

    可他什么也做不了,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那两只狗打着喷鼻嗅他娘的尸体,门徒举起鞭子,狠狠地打在狼狗身上,狼狗们畏惧地吠了几声,开始撕咬夏侯霈残破的尸身。

    腐肉一片片地被咬开,吞吃入腹,很快露出白色的森森骨架。

    夏侯潋泪如泉涌,刺客们都别过头去,有人低低地叹息。

    夏侯潋,不要再冲动了。按着他的手的刺客阴沉地开口,夏侯潋认得他,他是新上任的罗迦,夏侯霈因何而死,你心里难道不明白吗?

    夏侯潋一愣。

    是因为你,底下有刺客幽幽道,当年若非你放跑那个小少爷,夏侯霈也不必为你承受鞭刑,便不会伤上加伤,以至旧疾多年不愈。

    她的伤遇雨则剧,柳州冬日多雨,天要收她,无可奈何。

    因为他,都是因为他。这句话像魔咒一般,不断在夏侯潋耳边重复。

    是他任性妄为,是他离经叛道,才有夏侯霈今日的惨状。都是因为他。

    柳归藏等了许久,依然不见人影。他翻身下马,一脚踩在夏侯霈的头颅上,夏侯潋,你要让你娘亲的首级也葬身狗腹吗?我数十下,十下之后,你娘的首级就会成为狗的口粮。

    段叔气道:把小潋拉回来,别让他看了!

    刺客们把夏侯潋拉到桌边,按着他坐下。夏侯潋像一具没有生命的木偶,呆楞楞地坐在板凳上,那双眼毫无神采,暗淡无光。他沉默着,仿佛有阴云笼罩着周身,然而,即使他不言不语,所有刺客都觉察到他身上那令人窒息的悲伤。

    十、九、八、七

    夏侯潋一动不动,他仿佛听不见柳归藏的倒计时,像一具无知无觉的傀儡。

    三、二、一!柳归藏大声道,夏侯潋,你这个窝囊废!

    他松开脚,两只狗争先恐后地撕咬夏侯霈面颊上的腐肉,很快,半张脸已荡然无存。

    夏侯潋站起身,刺客们围了上来。

    我去睡觉。他的嗓音沙哑地像粗粝的沙,涩不可闻。

    他转过身,浑身颤抖着爬上楼,腿受了伤,走每一步都摇摇欲坠,没有人上前扶他,刺客的路必须刺客自己走,哪怕是荆棘之丛,哪怕是修罗之路。

    他的身后、客栈的门后,两只狼狗啃食着夏侯霈的头颅,连骨头都碎在锋利的齿间,吞吐的声音穿过门缝,穿过窗沿,直抵夏侯潋的耳边。

    夏侯潋没有回头,一步一步地,像一条丧家之犬,爬回屋子。

    夜,寂静无声,连狗吠都没有,整座城像死了一般。

    夏侯潋抱着膝头靠在床边。泪已经流干了,他是男孩子,本不该哭。小时候他一哭夏侯霈就烦,说他是个娘娘腔,爱哭包。夏侯潋当然不爱听这话,每次想哭了就使劲憋着,憋不住了就咬拳头,死也不能出声。

    现在没人管他哭不哭了,他可以从黑夜哭到天明,再不会有人骂他爱哭包,像个女孩儿。

    门忽然被打开,段叔走了进来。

    他递给夏侯潋一把刀,夏侯潋接过手,原来是横波。

    冰凉的刀鞘握在手里,夏侯潋的心被狠狠刺了一下,他什么也没说,只慢慢地把横波抱进怀里。

    这是我在城外树林捡到的,幸好还能找到横波,给你留点念想。段叔说,说起来,我认识夏侯也得有二十年了。她是个天生的刀客,旁人当刺客,怎么也得吃点苦头,摸爬滚打的,慢慢才能有点儿名头。但失手是无论如何都免不了的,咱们这帮人心思很简单,能干就干,保住命才是头等大事。

    可你娘不一样,她是个天才,出道以来,从不失手,从无败绩。在中原,人们管她叫迦楼罗,在西域,她被称为阿沃鲁。阿沃鲁,是魔鬼的意思。

    夏侯潋依旧沉默着,双眼像枯涸的井。段叔不知道他有没有在听自己说话,叹了口气,又道:小潋,你要记住,你的父亲是伽蓝住持,三十年前横扫中原,无人敢挡的弑心佛陀,你的母亲是伽蓝的迦楼罗,西域的阿沃鲁,天下最锋利的兵刃。你的身体里流着刺客的血,你是天生的刺客。

    你的兄弟持厌,传承了弑心的刀法,去找他吧,小潋。去向他学习天下至强的刀术。

    夏侯潋抬起眼,漆黑无光的双眼映着段叔的面容,他沙哑地重复那个未曾谋面的兄弟的名字:持厌。

    不错,他住在黑面佛顶。除了住持,无人知道通往黑面佛顶的路,你只能靠自己爬上去,用绳索,用匕首,无论用什么,去找到他吧。小潋,你要代替你的娘亲,成为最强的刺客,只有成为最强,你才能打败柳归藏。

    我明白了。

    悲戚的少年藏身在黑暗里,段叔看不到他的双眼,只看见他瘦削的手握着横波,那样竭尽全力,仿佛手指都要折断。段叔突然有一种感觉,他握住的不是一把刀,而是他的命。

    刺客们开始计划撤出柳州。他们打算分批撤退,夏侯潋是第一批。

    他们选在一个晴朗的日子,秋叶、段九和夏侯潋三人骑着马出了城。平野莽莽,入目是枯树老鸦,板桥石路。天际流云淡淡,像一笔极浅的墨信手一画,下头的颜色更深一点,勾勒出无尽远山。

    出城一里,夏侯潋忽然勒停了马。

    秋叶和段九惊讶地转头看他。

    他这几天沉默了许久,几乎没有说过一句话。秋叶让人轮流看着他,生怕他做出傻事。但他什么也没干,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连大门槛都没有靠近一步。他还是个孩子,谁也不能期盼一个孩子迅速从丧母之痛中走出来,可他连眼泪也不再流,乖巧得让人害怕。

    你干什么?段叔问道。

    夏侯潋下了马,没有回答,径自跪在道旁,向柳州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

    不孝子夏侯潋,在此拜别母亲!杀母之仇,不共戴天,从今往后,夏侯潋与惊刀山庄,与柳归藏不死不休!

    秋叶走到他身边,小潋,你可知既造杀业,必遭杀报?我等满手鲜血,恶贯满盈,有今日是意料之中,你何必执迷不悟?听我的,不要耿耿于怀,你该过你自己的日子。冤冤相报何时了,你杀了柳归藏,柳归藏的子孙门徒又来杀你,何苦来?

    师父,夏侯潋没有回头,那跪着的背影料峭又萧索,我夏侯潋,此生此世,不娶妻,不生子,不收徒,不结友。所有孽债,终于我身,我身既戮,一切皆休。

    冬日的平野,草木颓靡,风声萧萧。

    夏侯潋的话,是誓言,也是惩罚。

    秋叶看着夏侯潋站起身,从他身边离开。

    凛冽的冷风肆无忌惮地拉扯着他的发丝,那一身破旧的黑色衣袍被吹得猎猎作响。这个自小无法无天的孩子,就这么被哀痛和仇恨硬拔着长大。当他抬起眼来的时候,秋叶的心狠狠地抽痛。

    那双眼属于一只受伤的孤狼。

    秋叶知道,当它伤愈的那一刻,它会带着利爪和獠牙从远方归来,向所有践踏那个刺客的人复仇。

    第38章 复来归

    寒冬腊月,大雪纷飞,紫禁城像冻在冰里,冷风刀子似的直往人领口里戳。

    李氏坐在菱花镜前面,端详自己的容颜。女人生了孩子,老得似乎更快了,这才几年的光景,眼角似都有皱纹了,像绫罗丝绸上抹不平的褶皱,见了让人心烦。

    贴身宫婢朱夏小步跑过来,在她耳边低低说了声:沈厂臣来了。

    眼角一瞥,余光里沉沉的门扇打开,漏出一线天光,一个高挑的男人披着满身风雪走进来,身后跟进来一列托着木盘的小太监。

    那是紫禁城里除了魏德最炙手可热的男人,三年前领东厂提督之职,行走宫廷前呼后拥,山海似的阵仗。他也是一个极漂亮的男人,细瓷似的脸颊,墨笔勾画似的眉目,眼角眉梢总带着星星点点的笑意,却到不了眼底。

    去,把二殿下带过来。李氏吩咐道。

    娘娘,沈玦走过来,熟稔地将李氏的手架在小臂上,引着她往落地罩前走,这是新上贡的毛皮,皇后娘娘那已经挑过了,您挑个可心的,臣便吩咐下去让人做个围脖。天寒地冻,娘娘的身子骨可要当心。

    他说话永远是春风一般和煦,听着让人打心底里暖和。

    李氏略略扫了一眼,玄狐毛、银鼠毛,和去年的没什么两样,最好的银针海龙皮定是被皇后挑走了,她能选个什么呢?随便指了一个,道:这点儿小事还要劳烦厂臣专门跑一趟,底下人干什么去了?她坐在宝座上,仰头看着沈玦,朱红的组璎上是白皙的下颔,像一块无瑕的白玉。

    唉,真是要命。分明是个男人,生这么好看做什么呢?

    娘娘说笑了,为娘娘跑腿是臣下的福分,旁人求还求不来,臣又岂会嫌累?他挑眼打量了一下方才李氏选的皮毛,微微地笑道,娘娘挑的是银鼠毛,颜色未免太轻浮了些。臣瞧着,倒是这乌云貂瞧着沉稳大气,与娘娘的身份合衬。

    他说的话从来都是极有道理的。这几年来,他有意无意地从旁提点她的穿着打扮,言语举止,不知什么时候,她竟然被安上了个温婉守礼,端方贞淑的名头,听说连那些最为挑剔苛刻的士大夫都对她赞不绝口。

    按她一贯的作风,这乌云貂的确是最合适的。可今日她偏偏生出几分疑虑来,哀怨地望了沈玦一眼,心想这厮该不会觉得她人老色衰,配不上这亮色的毛皮了吧?

    李氏点了头,沈玦吩咐下去,一行小太监端着托盘撤出门。

    等门严丝合缝地关上,她才敢松懈,整个人烂泥似的瘫在宝座上。沈玦没看到似的,眉头也不曾动一下。

    旁人都不知道,她是一只纸糊的老虎,什么贤妃、淑静的名号都是沈玦打造出来的,她的温良恭顺其实是胆小怕事,和蔼可亲其实是只会傻笑。

    厂臣,我可算把您给盼来了。唉,您事忙,我怕魏德那个老贼瞧见,不敢派人过去找您,只好憋着,等您得空过来。

    娘娘不必忧心,若有烦心事只管说便是。

    您可知前儿皇上来了我这?

    沈玦弯着眉眼笑,道:这可是好事儿,娘娘不以为喜,反倒忧心,这是何道理?

    好什么呀!李氏把帕子丢在桌上,懊恼道,皇上前脚刚走,皇后后脚就找我喝茶,阴阴阳阳说了些不知道什么东西,我陪笑陪得脸都快僵了。也不知道皇上吃错了什么药,非要在我这睡,皇后还以为我使了什么手段,重拾了圣宠,这会子指不定在哪骂我呢。

    沈玦压着嘴角低头笑了笑,皇上来便来了,娘娘安心伺候便是,陪王伴驾本就是娘娘的分内之职,便是她皇后娘娘也无可指摘。娘娘要记住,韬光养晦是养精蓄锐,暂避锋芒,而不是处处忍让,倒让别人觉得咱们软弱可欺。娘娘只管持重守礼,让皇后无处寻衅。皇上来了是好事,这样皇后便知道皇上还是把您放在心里的,她轻易动您不得。

    这样么?李氏松了一口气,颓然道,贵妃真不是人干的活儿,我怕皇后又记恨上我,这几日提心吊胆的,什么也不敢吃,什么也不敢喝,连屋里头放的熏香都要让朱夏检查好几遍。

    娘娘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沈玦失笑,左右有臣在,那些不干不净的东西进不了承乾宫。这些事还要娘娘操心,臣岂不该自领杖责谢罪才是。

    那便仰仗厂臣了。李氏喜笑颜开,心里多日的阴霾散开,顿时松泛许多。

    话音刚落,朱夏领着二殿下走了进来。

    那是个粉雕玉琢的孩子,三岁的年纪,走路还跌跌撞撞的。冬日天冷,他整个人都包成了个雪球,走进来打眼一望,瞧见李氏和沈玦二人,倒是不先喊母妃,高高兴兴叫了声沈厂臣,炮仗似的冲进沈玦怀里。

    李氏骂二殿下不懂规矩,伸手去拉他,他赖在沈玦怀里不肯动,李氏只好作罢,对沈玦说道:厂臣您瞧这孩子,虽生来像我,是个脑子不开窍的,可也还知道谁真心待他好。他待厂臣如此亲厚,厂臣如他就如同亚父一般。我们母子俩孤苦伶仃,这深宫里,唯一能依赖的只有厂臣您了,还望厂臣多多费心。

    昏暗的灯影映着沈玦低垂的眉眼,李氏看见一丝浅笑浮上他的嘴角,只是那笑太浅,是个凉薄的弧度。沈玦小心翼翼笼着二殿下,温软的小手握在手里,像握着一团棉花,殿下龙章凤姿,前途自然无可限量,臣只是个卑微的奴婢,何敢自居殿下亚父,娘娘此话可莫要再提了。

    李氏喏喏说了声是,沈玦接过小太监手里的披风披在身上,合上鎏金压扣,向李氏虚虚做了个揖,踅身迈进漫天风雪。李氏遥遥望着他步出宫门,低低叹了口气。

    娘娘,您说他到底什么意思啊?朱夏嘟着嘴问道,咱们二殿下还配不上他吗?真是的。

    男人心,海底针啊!李氏幽幽道,特别是长得漂亮的男人。

    朱夏咂舌道:确实呢,沈厂臣这姿色真是没话说。

    死丫头,你该不会看上他了吧!李氏斜眼看她。

    朱夏两颊飞红,忙道:娘娘您胡说什么呢!您不要脸,奴婢还要!

    李氏嘻嘻哈哈地挠她胳肢窝,把你配给他,咱们结成亲家,就不怕他不帮咱们了!

    风雪茫茫,沈玦抱着手炉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他如今片刻都不得停,像一个团团转的陀螺,应付完李氏要应付魏德,应付完魏德还要应付皇帝。底下还有一起子各怀鬼胎的大小官僚排着队要和他说话,还不能统统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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