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乐王忙不迭地跑起来,戴圣言跟在他身后。

    两人拐了好几个弯,笑声渐渐远了,直到听不见了,两人才敢停下来,并排靠在拐角的墙上歇口气。

    那是人是鬼?喜乐王靠着墙喘气。

    戴圣言小心翼翼地探出头,看刺客有没有追上来。灯光昏暗,尽头是一片漆黑,仿佛下一刻那个刺客就会提着刀走出来。

    他缩回头,说道:哪有什么鬼怪,必是人作怪。跑时没注意,咱们竟离王府很远了,现在快去衙门找人求救吧。

    说得极是,喜乐王挣扎着想站起来,只是本王气力不接,容本王休息会儿。

    喜乐王低着头,忽地定住了。

    戴圣言见他怔着,问道:怎么了?

    喜乐王颤抖着手指向地面,带着哭音道:你看,这地上的影子是不是有三个人头?

    戴圣言看向地面,地上有一个硕大的黑影,那是喜乐王的影子,还有一个干巴巴的瘦影,那是他自己的,这两人中间却还有一个小一点儿的人头,仿佛长在他俩肩膀上似的。

    两人缓缓地仰起头,正对上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那脸看着他们,极慢地咧开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

    啊啊啊啊啊!!

    喜乐王和戴圣言都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地离开树底下。

    刺客从墙上翻下来,稳稳地落在地上,抬起脸,扬起一个满怀恶意的微笑。

    七叶伽蓝迦楼罗,送殿下往生极乐。

    他声音低沉,雌雄莫辨,像远古荒原上的鬼魂低语,粗哑而清晰,仿佛响在远处,又仿佛响在耳边。

    四周一片昏黑,墙上零零星星挂了几盏灯笼,那个名叫迦楼罗的刺客步步逼近,像一只蛰伏在黑暗中的鬼怪。

    一步,两步,三步。

    别过来!别过来!戴圣言和喜乐王齐齐后退。

    迦楼罗走到了黑暗的边缘,肩头以下暴露在月光之中,他穿着一身黑衣,身姿如鹤一般挺拔。黑暗褪至他脸颊边缘的刹那间,潋滟如水的刀光急速闪过,黑色影子犹如一只枭鸟穿过戴圣言和喜乐王的中间,那一瞬间,两人似乎听见水波轻荡的声音,脸上沾上温热的粘腻。

    戴圣言木木地转过身,眼角先瞥到那柄冰冷的长刀,刀身刻着横波的小篆,视线上移,他看见喜乐王惊骇的面容,和颈间刺目的鲜红。

    鲜血飞溅,沾上了他的脸颊。

    面前,迦楼罗照旧恶劣地微笑,唇角沾了鲜艳的血液,有一种残忍的美丽。

    戴圣言惊惶地往后退了两步。

    他这才看清了迦楼罗的模样,那是一个容貌妍丽的女人,只是眉脚过于锋利,在她脸上添了三分杀伐之气。她的美带着豹子一般的犷悍,令他胆战心惊。

    脑子里几乎是一瞬之间便下了决定,戴圣言屏着气,拼死上前,从尸体身侧拔出佩剑,刺向迦楼罗。

    这是一把镶满宝石,珠光宝气的长剑,剑身雪白透亮,能照出清晰的人影儿,十分符合喜乐王的风格。可戴圣言刚拔出来,便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因为那把剑竟然没有开刃。纵然他曾修习过剑术,虽立志皓首穷经也不曾荒废,但此刻即便他剑术卓群,也徒然无功。

    但,那又如何。

    他用尽力气,一往无前地刺了过去,仿佛飞蛾扑火。

    就算只有一线生机,也要拼他一拼!

    抖落珠光宝气,刹那间,剑光犹若霜雪,划破漆黑的夜色。迦楼罗长眉一挑,刀刃迎上剑锋,手腕轻轻翻转,那如水的刀刃游鱼一般滑过剑身抵达戴圣言的手腕,划出一道长而浅的血痕。

    戴圣言的手腕吃痛,剑哐当一声落在地上。

    你们读书人都喜欢找死么?迦楼罗笑得嘲讽。

    戴圣言瞑目叹息:老夫技不如人,阁下请便吧。

    迦楼罗用刀拍了拍戴圣言的脸颊,道:老先生,你不给自己求求情?你可以说自己上有老下有小,一大家子百来号人等着你嗷嗷待哺,我兴许好吧,我也不会放过你的。

    戴圣言干巴巴地笑了两声,算是给她的笑话捧场,然后说道:在死之前,我还有一事要问。阁下为何要刺杀王爷?

    迦楼罗摸了摸下巴,唔了声,道:这事儿呢,也不是不能说。她踢了踢喜乐王肥胖的尸体,这狗娘养的吃饱了没事干就上街抢女人,以江州城为中心,方圆几百里地儿好看的姑娘都到这王府来了,女的卖身为奴,男的娶不着好媳妇儿,男怒女怨,可不就招人恨吗?

    戴圣言叹道:世道不公,你杀人,亦为不公。他虽然穷奢极欲,却未曾害人性命。阁下所作所为,并非替天行道,而是以武犯禁。

    替天行道?迦楼罗乐了,我是收了钱来了,不是替天行道,是替钱行道。

    戴圣言:

    不过,杀人便是罪大恶极么?他既然能以美人为玩物,我便以人命为蝼蚁,有何不公?你没有听过,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么?她俯视着喜乐王的尸体,像庙里的雕像垂下眼眸,嘴角还噙着险恶的微笑,目光却沉寂无情。

    戴圣言忽地明白了,对着影子正了正衣冠,闭上眼睛引颈就戮:请吧。

    他伸着脖子,像一只老鸭子被人扯住脑袋,他身板单薄,支不起端庄威严的宽袍大袖,孤零零立在风里,袖袍空荡荡地飘,像一个穿了衣服的木柴棍子,多少有些滑稽。

    迦楼罗又笑开了,先前眸子里的冷意忽悠一下没了踪影,道:哎,其实呢,这事儿也不是不能商量,我刚好有件事儿想请您帮个忙来着。

    戴圣言道:老夫不做伤天害理之事。

    迦楼罗道:知道知道,是这么回事。我嘛,一时糊涂,不小心生了个小娃娃。

    她说这话的时候像在说不小心在路边捡了一只小狗,还不是很乐意。戴圣言嘴角抽了抽,没说话。

    我这人没读过什么书,肚子里没墨水儿,想了好几个月没想出什么好名字来,我听说您是当世大儒,孔老夫子往下数,孟子、朱子然后就是您了。迦楼罗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戴圣言,这是我儿子的生辰八字,您给瞧瞧,算算阴阳八卦,金木水火土什么的,取个好名字,我就把您给放了。我向来尊重读书人,您看这是个好买卖吧。

    戴圣言摇头:姑且不论我不通五行八卦,阁下是匪,我为官,阁下就算放了我的性命,我明日也必得将你的画像贴上城墙。此事莫可奈何,阁下快些动手吧。

    我说您咋这么死脑筋呢?唉,算了,贴就贴吧,就你们官府那帮混饭吃的玩意儿,还想抓住我?迦楼罗把生辰八字往戴圣言手里一塞,用刀戳了戳他的肩膀,赶紧的,我还赶时间呢。

    戴圣言深深吐了一口气,压下心里一言难尽的复杂情绪。

    迦楼罗杀人之时残酷冷漠,不杀人时吊儿郎当,戴圣言活了这么久,还未见过如此人物。

    或许他们这些尸山血海里打滚的人,多多少少都有点儿变态

    看了眼手里的黄纸,又瞥见横在自己肩膀上的那柄横波,戴圣言想了片刻,道,不如取个单名潋,势横绿野苍茫外,影落横波潋滟间,和你的刀名也很相配。

    影落横波潋滟间,迦楼罗默念了几遍,唇边勾起一个满意的微笑,她眼里有掩不住的邪性,让这和善的笑容也显出几分焉儿坏的恶劣来,戴圣言捂住扑腾乱跳的心脏,往后缩了缩。

    不错不错,就这个名儿了,谢了!

    迦楼罗收起刀,一面走一面摆了摆手,戴圣言站在原地,看着那个刺客消失在黑暗里。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刺客。但迦楼罗早已声名鹊起,更是官府头号通缉要犯。然而十二年来,无人知晓她的行踪,只知道她所到之处,必有人毙命于横波刀下。

    横波刀成了七叶伽蓝的第一利刃,世人说起七叶伽蓝,无人不知迦楼罗。

    谢惊澜听得浑身发凉,并非被这个迦楼罗所惊讶,而是因为戴圣言亲自取的那个名字潋。

    他回忆起夏侯潋的匕首和袖箭,以及夏侯潋口中那个不甚靠谱却手艺精绝的娘亲,心里冒出可怕的想法,并被自己的想法惊得手脚冰冷。

    他不是没听过伽蓝刺客的传闻,毕竟街头巷尾都用刺客来吓唬小孩,他也曾经被兰姑姑这么吓过。只是他以为这些东西都只存在三姑六婆的流言蜚语里,或是戏台子上面咿咿呀呀的念白唱词里。

    没想到,真正的刺客就在他的身边。

    刺客和夏侯潋在他脑子里交替变换了许久,硬是无法合为一体。他相信夏侯潋是个走街串巷的叫花子,是个油嘴滑舌的小偷,是个山里疯跑的野孩子,却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夏侯潋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刺客。

    他想起夏侯潋抖成日里不务正业抓鸟逗狗遛猫的模样,又想起夏侯潋四仰八叉口水直流的睡容,略有些心情复杂地想道,如果刺客都像夏侯潋这么混账,那这七叶伽蓝似乎也没什么可怕的。

    官府的人果然都是吃干饭的。

    戴圣言没有察觉谢惊澜的异样,仰首望着窗外云雾山河,似有若无地叹了一声。

    有个仆人急匆匆地跑进来,对谢惊澜道:三少爷,夏侯潋爬房子摔了,肩膀扎上了木刺,方才被人送回府里了。

    谢惊澜腾地站起来,道:你说什么!

    紧赶慢赶回到秋梧院,推开厢房的门,便看到夏侯潋哼哼唧唧地躺在床上,肩膀上缠了一圈又一圈的绷带,半个身子都被绷带裹着,还有斑斑点点的血迹沾在上面。

    见他还有哼唧的力气,心安了大半,坐在炕边颇有些幸灾乐祸地说道:你怎么没把脑壳摔了?看你下次还敢不敢爬屋翻墙。

    大夫还没有走,谢惊澜转过头,仔细询问了大夫夏侯潋的伤势,确认只需静养并无大碍,才让兰姑姑把大夫引出了门。

    亏得管家心善,请了妙善堂的名医来,要不然你这等的身份,少爷又不受宠,哪能给你看好大夫,必是给你随便包扎几下就完事了,到时候说不准会落下病根呢。莲香在一旁道。

    夏侯潋急着要把自己的见闻告诉谢惊澜,没仔细听莲香说话,拼着往前挣了挣,拉住谢惊澜的手。

    莲香斥道:干什么呢你,当心伤口裂了。

    少爷,夏侯潋说道,我在外头闲逛的时候偷听到有几个贼人觊觎家里的财物,似还有谋财害命的意思,你去提醒老爷,让他这几日当心门户。

    你就是为了偷听这个把自己摔了?谢惊澜问道。

    呃差不多吧。

    谢惊澜道:要偷便偷去,秋梧院只有些锅碗瓢盆和纸张书本,左右偷不到咱们这,你犯得着为这事儿伤成这样?

    可我还听见他们动了杀人的念头,我怕老爷出事

    谢惊澜打断他道:死便死了,反正他尸位素餐,只知道吟风弄月,赚些无足轻重的虚名,若能把位子让给有本事的人,倒还算积德行善了。

    莲香哎哟了一声,连忙把门窗关紧,道:少爷您可别瞎说,当心被别人听见。

    夏侯潋无话可说了,半晌又道,老爷若是没了,你就成孤儿了。

    我现在就不是么?谢惊澜淡淡地说道。

    好像也是。夏侯潋干笑了两声。

    他的脸白得像张纸,说得累了,便闭了眼休息。谢惊澜瞧着他,抬手从他脸颊上拂下一根发丝。

    这家伙是为了他才受伤。

    谢惊澜心里说不出的熨帖,不自觉放柔了嗓音,道:照顾好你自己吧,夏侯潋,我的事不用你操心。我是主子,你是奴才,你只管服侍好我便是。其余的事,有我。

    第13章 七月半

    夏侯潋过上了吃饱了睡,睡饱了吃的少爷生活。

    各门各院关上门就是一方小天地,不说夏侯潋是个伤患,只说有谢惊澜纵着,夏侯潋怎么作威作福也没人敢管。于是,养伤的这段日子,他简直比正头少爷还少爷。

    谢惊澜没真的不管有人要害谢家的事,他让莲香把这事告诉管家,提醒他小心门户,便关门读书了,料想管家应当会处理这事儿,用不着他们小孩操心。

    过了小半个月,伤口结痂得差不多了,夏侯潋整日歪在床上,偶尔跑去谢惊澜屋里头骚扰他念书。谢惊澜在追月楼练出了闹中取静,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的功夫,对夏侯潋的聒噪充耳不闻。

    偶有搭理,谢惊澜便不露声色地打听夏侯潋从前的生活,把他口中的盗贼和小偷换成刺客,便八九不离十了。

    夏侯潋的日子听着新奇,久了也十分无聊。

    世人都以为伽蓝应该是个酒池肉林,刺客们搂着美女喝着美酒彻夜高歌,沾过人血的长刀横卧花丛。但其实他们住在一个名字很土的大山里,伽蓝的老大是个老得快要死掉的和尚,守着一座破破烂烂的寺庙。令人闻风丧胆的迦楼罗满大山追着她不省心的儿子,还要涎着脸去隔壁人家讨米下锅。

    所有的刺客都被种下一种名叫七月半的毒药,每年吃一次解药,否则便会在七月半那天受尽折磨死去。每年大雪封山的时候,刺客们聚集在那座快要塌的寺庙里面,手里捧一杯热茶,听住持念完比老太婆裹脚布还臭还长的经文,然后上报自己的一年的人头,再从饭钵里拿走自己下一年的解药。

    每年大家看到的面孔都会有些变化,有的人再也回不到大山,尸体像咸鱼一样烂在泥里。没人再提起他们的名字,他们的位子很快会有别的刺客代替。夏侯潋一直觉得住持每次要念的经文是在超度他们,虽然他每次听到一半就睡着了。

    娘亲时常不在,他一个人野猴似的在山林间上蹿下跳,纵然捣鼓出不少颇具野趣的玩意儿,譬如鸟屎弹、木蒺藜之类的,但一个不小心,打着了住在山上的其他刺客,不免被捉住就是一顿打。夏侯潋厚如锅底的皮大概就是这么练出来的。

    留在山上的刺客并不多,常年守在那的只有那个老秃驴。可那个老不死的从来不好好说话,只会咕噜咕噜地念经。有时候调皮得紧了,被段叔捉到庙里佛像底下听他念经,当真是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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