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圣言捋捋胡子,不紧不慢地开口:实不相瞒,老夫观此子才思敏捷,颖悟绝伦,若细细教导,将来必定文能治国,武能安邦,传孔圣朱子之绝学,继诸葛仲达之后履,成不世之圣,万代之表。此等英才,老夫相信二位定然不会任其明珠蒙尘。

    不世之圣?万代之表?

    谢秉风和萧氏望向夏侯潋,后者的鼻子里淌出一串鼻涕,直流到嘴巴皮子上,夏侯潋使劲儿一吸,鼻涕呼噜一声没了踪影,留下亮晶晶的痕迹。

    谢惊澜和戴圣言都有些不忍直视。

    夏侯潋有些不好意思,厚着脸皮说:说不定孔夫子十二岁的时候也是个鼻涕虫呢。

    谢惊澜低声道:孔夫子十二岁的时候已经会陈俎豆,设礼容了。

    俎豆是什么?豆子?好吃吗?

    谢惊澜:

    戴圣言为官多年,睁着眼睛说瞎话的功夫学得出神入化,他硬是从夏侯潋耸头耷脑的模样里瞧出万世先师的影子,继续道:此子乃天生英才,老夫阅人无数,不会有错,老夫决意收他为徒,若夫人难以割爱,老夫无法,只好请来知府大人同座一叙,与夫人好生商量一番。

    金陵知府苏卓成是戴圣言的三千弟子之一,素有求贤若渴之名,找他过来,无异于将夏侯潋拱手相让。

    这下轮到萧氏脸色不好了,她能仗势欺人,戴圣言也能倚老卖老。虽有律法在前,夏侯潋是谢府的仆人,谢府若不肯放手,夏侯潋无论如何也出不了谢府的大门,但架不住人情为先,戴圣言又是天下士子之首,谢府不放人,只会得到一个践踏英才之名。

    虽然这个英才一首诗也不会背,一本圣贤书也没有看过。

    拙荆无状,老师莫要介意。老师有教无类,柴棚之下得爱徒,此乃佳话,拙荆岂敢再执意阻拦?谢秉风转脸看向萧氏,夫人,大清早的,外边儿天凉,你还是早些回去歇着吧。

    萧氏冷哼一声,道:那妾身在此恭喜戴先生喜得爱徒,希望他真能如先生所说,文能治国,武能安邦!

    夏侯潋非常有自知之明地想,他不乱国就不错了,指望他治国,怕是离灭国不远了。

    戴圣言神态自如地微笑:当然。

    他说的是当然而不是多谢,萧氏的脸更黑了。

    谢惊澜的脸色差的不行,简直像一张白纸,夏侯潋等萧氏和谢秉风都走了,上手摸了摸他的脸,果然发烧了。

    他的身子简直比大门不迈二门不出的小姐还金贵,夏侯潋来不及咂舌慨叹,二话不说就把谢惊澜背在背上,急急忙忙跟戴圣言道了句谢就冲回秋梧院。戴圣言被晾在了雪地里,一个人哭笑不得。

    秋梧院里又是一阵手忙脚乱,人仰马翻。

    谢惊澜病得起不来床好几天,被关了一晚上的夏侯潋蔫了会儿,没多久就恢复生龙活虎的模样。夏侯潋身板硬实,常年习武练刀,打下了不错的底子,发烧出会儿汗就好了,不像谢惊澜,活像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让人心惊肉跳的。

    莲香看着心疼,忍不住嘟囔:这个戴先生在哪待着不好,那晚非要歇在苏大人家里,害的少爷刚醒,身子还没有好利索,就爬墙出去找他。真是气死人了!

    兰姑姑劝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儿,好在少爷现在已经没事儿了,养养就是了。

    莲香姐,你说是少爷给我搬的救兵?夏侯潋不知从哪冒出来,把莲香吓了一大跳。

    昨儿夏侯潋拿到了自己的卖身契,他琢磨了好一会儿,没扔没烧,到戴圣言那问他能不能把契约给谢惊澜。戴圣言不置可否,说这是他自己的自由,随便他如何处置。

    夏侯潋便又揣着卖身契回来了,路过厨房,正好听见莲香叽叽咕咕。

    他真的没想到谢惊澜都病得人事不省了,还能硬爬起来给他搬救兵去。

    莲香抚着胸口缓了好一阵,怨气冲冲地道:你什么毛病,专爱吓唬人?可不是吗,少爷知道你被关起来了,急得像个陀螺,我打听来戴先生在苏家,少爷就翻墙走了,我和兰姑姑都没能拦住。大清早的灌了一肚子冷风,不发烧才怪呢。

    夏侯潋从莲香手里抢过药,道:我去端给他。

    甫一接过手,药汤的苦味就直往鼻子里钻,夏侯潋苦得直咂舌,真是难为谢惊澜了,喝这么苦的药,还一喝就好几天。夏侯潋生病其实都没怎么喝过药,一来他娘经常不在山里,他生病了也没人知道,二来他身体倍儿棒,熬着熬着就好了。

    莲香不如夏侯潋敏捷,一晃眼那药碗就到了夏侯潋手里,眼睁睁看着他端着药跑远了,只能气恨地跺脚。

    轻轻开了门,夏侯潋先伸脑袋进去看谢惊澜醒了没。

    谢惊澜靠在床沿上,眼睛从书卷堆里抬起来,望向贼头贼脑的夏侯潋。

    真行,病成这样了还不忘记看书。

    你也得看,后日老师便要开堂讲学了,老师说了,第一堂课考察孟子经义,你知道孟子是谁吗?

    夏侯潋眨巴双眼,脑袋里从三皇五帝开始搜寻姓孟的人,最后找到一个他觉得还算靠谱的:孟郊?我听过他的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谢惊澜服得五体投地,他以为谢惊涛那样已经算是不学无术了,谁知道夏侯潋更胜一筹,便低头看书不再理他。

    夏侯潋把药汤端到谢惊澜嘴边,谢惊澜眼睛一下没眨,全灌了下去,让夏侯潋准备好的蜜饯都没了用武之地。

    谢惊澜想执起书卷继续读书,夏侯潋按住他的手,冲谢惊澜眨眨眼,道:且慢,少爷,看我变个戏法呗!

    不看。谢惊澜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哎,很快的,你就瞅一眼呗!

    谢惊澜拿夏侯潋没办法,叹了口气,只好坐着等夏侯潋开始他的表演。

    他先亮了手,示意谢惊澜自己手里空无一物,然后两手随意一抓,似隔空捻了什么东西握在手里,伸到谢惊澜鼻子底下。

    夏侯潋笑得灿烂无比,努努嘴,让谢惊澜开自己的手。谢惊澜睨了他一眼,勉为其难地打开夏侯潋的左手。掌心里是一个被揉得皱皱巴巴的纸团,蔫不拉几的,寒碜得有些像草纸。

    好嫌弃,完全不想理他怎么办?

    谢惊澜的手伸向书卷。

    喂,给个面子,打开看看嘛。

    谢惊澜犹豫了好一阵才打开纸团,目光忽地一滞:你给我你的卖身契干什么?

    在我娘来接我之前,我会一直在这当你的书童,所以这张卖身契呢,就先放你这儿,你可得帮我好好保管。

    我才不要,你自己拿着。

    夏侯潋把卖身契硬塞进谢惊澜手里,道:麻利地给我收着,我的卖身契,别人想要还要不着呢。

    谢惊澜嘟囔:嘁,说得自己多稀罕似的。

    话是这么说,他还是把夏侯潋的卖身契收进一个小盒子里,上了锁,放进衣箱。做完这一切才回过身来打开夏侯潋的第二个拳头,里头是一块锈迹斑斑的铜钱。

    谢惊澜接过铜钱,道:这是什么?看模样,好像是唐朝的?

    这是我在山上的一个坟墓里捡的,原本捡了四枚,被我娘拿走了三枚,她说给我留着当传家宝,以后送给我的媳妇儿。

    坟墓里捡的?那得多脏!

    谢惊澜被开水烫了似的扔回给夏侯潋,道:你娘缺心眼吧,这玩意儿谁要?你给了人家姑娘,人家姑娘指不定就不要你了。

    夏侯潋把铜钱塞回到谢惊澜手里,说道:你拿着,以后我走了,你想见我的时候,把它放到城里面最高的地方,无论我在哪,只要我活着,就会来见你。

    说这话时,夏侯潋显得很郑重,谢惊澜从来没见过夏侯潋这模样,他吊儿郎当,走路都没个正形,现在他没有嬉皮笑脸,没有挤眉弄眼,倒叫谢惊澜有些不习惯。

    手心里的铜钱还带着夏侯潋的体温,他的手常年捂不热,冬天更是冷得像块冰,温温的铜钱在他掌心里火烤过似的,那炽热的温度沿着手臂的经络一直传到胸口。

    烫得有点灼人。

    他有些怔,结结巴巴地开口:你顿了顿,闷声道,没事的,夏侯潋。娘死了,我习惯了,爹不闻不问,我习惯了,将来你不在我身边,我也能习惯。反正无论发生什么事,习惯习惯就好了。

    他摩挲着手里的铜板,想了会儿,补充道:不过,等我以后当了大官,我就派人捉了你们老大,到时候你就自由了,再也不用去偷东西了。

    好!那小的以后就仰仗少爷您了!

    窗外,一双眼睛不满地看着屋内的情景,见两人一左一右并着脑袋看书,不再有了言语,才收回偷看的目光。莲香缩着脑袋蹲在窗下,十分不高兴的撅了几把枯草,慢吞吞地踱回后院。

    兰姑姑瞧她这模样,关切地问道:怎么了?

    少爷偏心。莲香气哼哼地说道。

    你是说少爷偏心小潋?兰姑姑笑了。

    可不是,那小子才来多久啊,少爷现在天天腻着他。今儿那臭小子送了少爷一个不知道哪里捡来的铜板,少爷当宝似的收着,我前些日子送了少爷一个荷包,都没见他这么宝贝。

    那也难怪。兰姑姑倒了杯热水,塞到莲香手里给她暖手,小潋没来的时候,咱们呐,只知道让少爷躲着,藏着,不能行差踏错,免得给正院落下把柄。我呀,老了,不顶用,只知道洗衣服做饭扫地,少爷想读书,我又不识字,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可小潋一来,不仅帮少爷找来了书,还帮少爷拜戴先生为师,少爷这日子总算有了指望。小潋不仅护着少爷,还拼命实现少爷的愿望,就算差点儿丢了命也奋不顾身。莲香,你能这样吗?

    我可是可是那个小子害的少爷受罚。

    唉,不管小潋在不在,少爷都是要受罚的。少爷的性子,不可能甘于欺凌,萧夫人的脾气,也绝不可能放过少爷。兰姑姑摇头道,而且,咱们都是妇道人家,小潋是男孩儿,少爷长这么大,还没有交过朋友呢。

    莲香垂头,脚尖在地上画着圈圈,不情不愿地说道:好吧。那我就不跟那个小子计较了。

    这就是嘛,你是女孩儿,小潋是男孩儿,少爷再喜欢他,也不能越过你去。兰姑姑笑眯眯地道。

    兰姑姑话有玄机,莲香心知肚明,脸色这才好了些。

    对了,你缝荷包是给少爷用作什么的?

    莲香道:少爷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了收集花瓣儿的习惯,原先都夹在书里,压得扁扁的还不肯丢,我把它们做成了干花,收在荷包里,也好保存不是。

    那些花瓣儿都是小潋捡来的,莲香,你费这番工夫,是为小潋做嫁衣呀。

    莲香差点没吐出一口老血。

    第10章 凝秋水

    戴圣言那个老头子似乎格外喜欢望青阁,连学堂也设在那。这几日没有再下雪,阁楼里摆了好几盆炭火,谢惊澜裹得像一个毛球,倒也不惧怕湖上的严寒了。

    深冬里烟波池上的景色更是浩渺醉人,天与水几近一色,皆是白茫茫的一片,中间抹过一笔浓墨似的远山,恍惚间,大家好似坐在山水画之中一般。

    夏侯潋纯粹是来打酱油的,每逢上课,他就装模做样地把书立在桌上,下面藏一本话本子,兴致来了,听一耳朵仁义礼智信,兴致去了,要么睡觉要么看话本。

    戴圣言见他这不思进取的模样,恨铁不成钢,初时还督促几句,后来也就由他去了。

    谢惊澜则听得专心致志、心无旁骛,不过几天,他的书上做满了密密麻麻的批注,让夏侯潋一看就觉得天旋地转、头皮发麻。

    戴圣言上课很有意思,他只讲一个上午,下午让谢惊澜看书,自己则坐在一楼的观景台上钓鱼,谢惊澜如果有疑问,可以去请教他。答疑的时候,谢惊澜侍立在侧,虚心请教,往往一问就是小半个时辰。夏侯潋在一旁百无聊赖,一心盼着放学回家捉雀儿玩。

    戴圣言见了直摇头,道:学贵在思,有思必有疑,有疑必有问。小潋,你难道没什么要问的?

    谢惊澜道:他连书都不看,能问些什么?他大约只好奇什么法子抓鸟雀最管用吧。

    夏侯潋笑道:还是少爷最了解我。

    戴圣言无奈叹气,道:你这孩子,可长点心吧。

    夏侯潋也无奈了,便道:好吧,先生,这可是你让我问的。

    哦?你倒是说来听听。

    谢惊澜也侧目看着他,他吐了吐舌头,道:敢问先生,孔夫子可是最有学问的儒士?

    戴圣言道:那是自然。

    那他老人家要背《孟子》、唐诗,要写八股吗?

    戴圣言笑道:孟子生时孔子早已故去一百年了,如何背得《孟子》?唐诗八股更不必说,小潋,你这发问着实随便了些。

    夏侯潋长长哦了一声,道:最有学问的孔夫子尚且不必学这些玩意儿,那咱们为何要学?

    戴圣言哑口无言,道:罢罢罢,我不管你便是。

    夏侯潋从此得了自由,只需每日交几篇试贴诗便可过关了。但这试贴诗也着实磨人,夏侯潋抓耳挠腮,冥思苦想,时不时偷看谢惊澜的习作,再自己瞎编乱造,才能憋出屈指可数的几句。这段日子实在难熬,夏侯潋简直觉得自己要少年白头了。

    不过戴圣言的课倒不算穷极无聊,他在中间休息的时候他常常讲一些云游趣闻,或者从什么书里看来的鬼怪故事。

    只不过戴圣言人看着瘦瘦弱弱,老老实实,标准的正派老夫子模样,口味却是重得很,讲的故事十个有九个是鬼故事,有些还特诡异,什么臂上人面疮,床下伸鬼手,山中笑面花之类的。

    谢惊澜其实觉得戴圣言浪费时间讲这些很是无聊,还不如多说说孟子经义。但他又不好出言干涉,本打算任戴圣言讲去,自己在下头继续温习功课,却没想到一个不留神自己的注意力也被戴圣言吸引住了,于是在不知不觉间听了无数个阴森可怖的鬼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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