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那个,少爷,还不习惯给人当仆人,这少爷他叫得别别扭扭,夏侯潋挠挠头,说道,天色这么晚了,您要不去睡觉吧。

    谢惊澜头都没抬,道:你要是困就自己去睡,反正在这一点儿用也没有。

    这厮圣贤书没读全,倒是学了不少气人的本领。夏侯潋脾气好,不跟他计较,道:您这得粘到猴年马月,赶明儿我给您去藏书楼偷一本,我听说谢家修文堂藏书众多,还自己刻书,修文堂的本子是江浙一带最好的本子,版框宽大,字大如眼,读起来很不费劲儿。最好的书就在跟前,您何必在这粘来粘去的?

    谢惊澜终于从纸堆里抬起头来,道:偷?你之前是做什么营生的?外边儿学到的偷鸡摸狗的伎俩别带进府,当心被抓到,连累我们。

    得,您高风亮节,德行高标,您就慢慢粘吧。夏侯潋讨了个没趣儿,下了桌就走,明明是谢府的少爷,几本书罢了,本来就是自己的,还

    不敢去偷,缩头乌龟似的在这粘纸,那个死胖子知道了,肯定笑掉大牙。

    慢着。谢惊澜冷笑地盯着夏侯潋。

    怎么了?

    我谢惊澜再落魄,也轮不到你来取笑我。谢惊澜站起身,揪住夏侯潋的领子,恶狠狠地说道,你是我的下人,我用不着你来说教!

    得了吧你,夏侯潋推开谢惊澜,你这过得连下人也不如,还少爷呢。

    谢惊澜忽然窜起来,迎面给了夏侯潋一拳。谢惊澜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手上没肉,硬邦邦的拳头冷不丁打在脸上,夏侯潋脸上顿时青了一片,火烧火燎地疼。夏侯潋也急了,二话不说抡拳开干,谢惊澜身板弱,力气小,根本打不过夏侯潋。不过过了两招,他就被骑在夏侯潋身下,怎么挣也起不来。

    服不服?就你这身板儿,塞牙缝都不够?跟我打?夏侯潋拍着他的脸,得意地笑了,瞧你能耐的,打不过那个死胖子,就想打我来出气?虽说我现在跟了你,那也不是任你欺负的!

    谢惊澜挣扎了半天无济于事,彻底瘫在了地上,望着漏了几个洞的屋顶,满腔悲愤和耻辱涌上心来,眼睛忽然湿了。他连忙用手遮住眼睛,咬着牙不说话。

    白天被谢惊涛打他,他一滴眼泪都没有掉,此刻眼泪却开闸放水一般,汹涌而来,止都止不住。

    怎么就哭了呢?哎,你别哭啊!夏侯潋慌了手脚,连忙从谢惊澜身上起来,把他扶起来,我不就碰了你几下吗?别哭啊!

    我没哭!谢惊澜扭过头去,不让夏侯潋看见他红通通的眼圈。

    夏侯潋以前只知道自己怕女孩儿哭,没想到男孩儿哭他一样受不了,一下子投降了:行了行了,我给你道歉好了吧。

    你给我滚,我不想看到你!

    哎,你别这样嘛,我给你道歉,我不对,我刚刚不该出言不逊。

    谢惊澜闷着不吭声,夏侯潋没法子了,抓耳挠腮陪着谢惊澜坐了一会儿,道:那我去睡觉了,你别哭了。

    谢惊澜别过头不看他,夏侯潋只好站起身走了。

    四周终于静了,烛火不知道什么时候熄了,沉沉的黑暗从四面八方压下来,谢惊澜一个人坐在地上,眼泪又掉下来。眼睛适应了屋里的黑暗,他扶着凳子站起来,凳子的一条腿短了,摇摇晃晃地站不稳,他差点摔下去。

    推开门走进院子,伶伶仃仃的小院子铺满落叶,两缸荷花早已枯了,只剩下泛白的枯茎。

    十二年的辛酸此刻一齐涌上心头,别人都有娘,独他没有,虽有一个爹,也似没有一般。他打小孤零零地在这最偏僻的院子里长大,饭团似的任人揉圆搓扁,谁都可以来捏上一把。现在连自己的下人都不把他放在眼里。

    他嘲讽地笑了一声,方才夏侯潋的话又响在耳畔明明是谢府的少爷,几本书罢了,本来就是自己的,还不敢去偷,缩头乌龟似的在这粘纸,那个死胖子知道了,肯定笑掉大牙。

    夏侯潋说得对,那本应就是他的。他站了半晌,等脸颊上的泪被风吹干了,握紧拳头,走出了角门。

    四下寂静无人,大夫人为了节省开支,连走廊上的灯笼都熄了。时值深冬,晚上的冷风刮得他的脸颊生疼,路上黑漆漆的,亏得谢惊澜记得通往藏书楼的路,凭着记忆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走了一炷香的时间才到藏书楼,到了近前才发现门锁了,他没有钥匙,没法打开门。绕着藏书楼走了一圈儿,也没有发现能钻进去的缝隙,门窗都关得死死的。

    站在门前发了一会儿愣,直到被风吹的僵了,谢惊澜才如梦初醒一般,掉头往回走。刚转过头,就看见一个少年从廊柱后面转出来,笑吟吟地看着他。

    他切了一声,偏头道:你怎么跟来了?来看我笑话的吗?

    小的怎么敢?

    夏侯潋从袖子里掏出一根细铁丝,在锁眼里钻了钻,咔嗒一声,锁头掉落,门微微打开一个小缝。夏侯潋推开门,招呼谢惊澜进来。谢惊澜抿了抿唇,终是跟了进去。

    赶紧的,要什么书,快去取。夏侯潋轻轻阖上门,道。

    谢惊澜没说话,看着黑漆漆的屋子,心想这里乌漆麻黑的,他要怎么找书?

    正想着,夏侯潋掏出火折子,轻轻一吹,一簇火焰亮在指间,盈盈地照亮两人的脸。两人脸对着脸,中间隔着一簇火苗,近在咫尺。

    谢惊澜看着他,此刻夏侯潋收拾出了个人样儿,一张脸干干净净,肤色有些黑,是很健康的蜜色,眸子亮如星辰,煞是好看。谢惊澜十二岁的年纪,不懂得什么看人的学问,只知道长得入眼还是磕碜。他自己生了副好面孔,连带着对其他人的要求都高了起来,府里的人瞧了个来回,看谁都觉得磕碜伤眼,特别是正院的谢惊涛,在他眼里就是天怒人怨,不堪入目。

    夏侯潋的相貌堪堪够得上还行二字,谢惊澜瞧他顺眼不少,只是方才夏侯潋骑在他身上揍他的事儿还膈应着,心里别扭了半晌,还是没理他。

    夏侯潋瞧他冷着脸的模样,有些伤脑筋,道:还气着呢?少爷,您行行好,别生我气了行不行?来,您看着,小的给你行礼了,求您大人有大量,饶了小的这一回吧。

    谁生你气。哼,我就没见过你这么放肆的下人,遇上我算你好运,要是搁谢惊涛那,你早死八百回了!谢惊澜哼道,接过火折子,扭头寻书去了。

    那可不,小的走运,遇上惊澜少爷这样宅心仁厚的主子,少爷疼小的,不跟小的计较。

    夏侯潋修得一手顺毛的好功夫,谢惊澜顺坡下驴,脸色好看了许多。

    藏书楼里的书架排得密密麻麻,书架间只能过两个人,架子极高,似乎能挨到屋顶。满屋子一股陈腐的味道,空气里似乎还漫着丝丝凉气,夏侯潋觉得有点瘆人,戳了戳谢惊澜的后背,要他快点儿。

    谢惊澜走过三个书架,发现藏书楼是按照七略的顺序排列书目,两个人瞪着眼睛找了一盏茶的功夫,才在第十七个书架上找到元人陈澔的《礼记集说》。谢惊澜只取了第一卷 ,他想读完了再来取第二卷。

    会被发现这儿少了书吗?

    发现个屁,你没见书上都是灰吗?这里头的书几百年没被翻出来过了。

    不许口出秽语!谢惊澜敲了夏侯潋一个爆栗,又抽了一卷,那我再拿一卷。

    夏侯潋接过第一卷 ,随意翻了翻,顿时瞪大眼睛。

    怎么了?谢惊澜察觉夏侯潋的异样,也凑过脑袋来看,霎时间惊呆了。

    书里赫然是一幅幅鲜艳动人的春宫图,男男女女身体交叠,脸上的表情都画得惟妙惟肖。

    这、这什么玩意儿?谢惊澜一把把书合上,脸上烫得能蒸鸡蛋。

    春宫图啊!我没看错的话,这还是大名鼎鼎的《燕寝怡情图》,出自元代画家赵溪岩,我娘那有一副赝品,这里的该不会是真迹吧?夏侯潋啧啧惊叹,此图用笔浓艳,人相精美,连衣纹、花草都刻画入微,可谓春宫极品。你看,这张叫红梅倒悬,这张是莺啼春晓,还有这张是江南销夏。

    谢惊澜听夏侯潋说了一大堆,抓到最不关键的:什么?你刚刚说你娘?

    夏侯潋一时激动,说漏了嘴,连忙道:不不不,我是说,你爹是个假正经,竟然在藏书楼收藏春宫图!

    谢惊澜的脸更红了,手忙脚乱地把图册塞回书架,道:不拿这个了,我拿别的。

    别啊,夏侯潋把图册收进怀里,嘴角勾出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咱拿回去研究研究嘛!挑灯夜读,别有一番滋味呀!惊澜少爷,您肯定没见识过这些吧,难道心里就不好奇?

    谢惊澜义正词严地拒绝:不行!

    想不到你是个小正经,夏侯潋笑道,不看就不看,不过这玩意儿留着有用,先拿着。

    夏侯潋要谢惊澜带他去小胖子的书房,谢惊澜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拗不过他的死缠烂打,只好带他去了。两人小心翼翼地潜入正院,夏侯潋故技重施,开了书房的锁,摸进了里头。

    谢惊澜心都提到了嗓子口,他第一次干这种偷鸡摸狗的勾当,但看夏侯潋一副十拿九稳的模样,不愿被他比过去,也撑着胆子,装作毫不畏惧。他跟在夏侯潋的身后,眼睛在书房里逡巡,打量起四周的摆设来。

    屋里正中间挂了一块牌匾,上书扫叶山房四字,谢惊澜嗤了一声,谢惊涛如此人物,当真是玷污了这么清雅的名儿。桌子上摆了乌金砚,辽毫笔,安徽泾县的上等生宣,他小心地摸过平坦柔软的宣纸,心里泛起阵阵艳羡。

    他站在原地犹豫了一阵,心想要不要抽几张回去,反正谢惊涛那个不学无术蠢材肯定发现不了。想了半天还是作罢,谢惊涛发现不了,他的下人可能会发现,还是不要节外生枝的好。

    夏侯潋找到桌上一摞书,抽出里面的《礼记集解》,果然和他们在藏书楼拿到的是一样的封皮,都是谢家修文堂自己刻的本子的封皮。夏侯潋把假的《礼记集解》放在最上方,拿走真的书,招呼谢惊澜走了。

    谢惊澜一看就明白,夏侯潋打了歪主意。

    夏侯潋摇头晃脑,微微一笑,道:今儿我进府的时候听丫鬟说,明儿老爷就回来了。你这假正经的爹最重儿孙学业,你猜他回来有一件必干的事儿是什么?

    谢惊澜心领神会,胸口一热,嘴上却不愿意承夏侯潋的情,道:净想些馊主意,还不一定奏效呢。

    夏侯潋粲然一笑:那咱们就走着瞧。

    第3章 颜如玉

    夏侯潋认床,一晚上没睡好,天蒙蒙亮就起了床,推开门一看,见谢惊澜那屋亮着灯。夏侯潋端了杯茶水进去,只见谢惊澜坐在桌前捧着书卷,桌上的蜡烛快烧到了底。

    这小子该不会读了一晚上没合眼吧?

    夏侯潋猜得没错,谢惊澜坐了一晚上,以往他捡来的书要么缺页少角,要么被谢惊涛写了许多七扭八歪、狗屁不通的批注,这是他第一回 拿到这么好的书卷。读了一夜,能读懂的就细细品味,读不懂的就生嚼硬背,硬是看完了大半本。

    他饥渴得像一个久旱逢甘雨的穷人,恨不得把整本书囫囵吞下去。

    夏侯潋没敢打扰他,悄悄出了门,从厨房里顺来一个托盘,端着托盘假装成做事的下人在府里头闲逛。

    一个好刺客的首要任务是熟悉地形,规划出最好的刺杀和逃跑路线。

    他小时候跟着娘亲下山,便追在娘亲后头勘察四周地形,虽然有伽蓝暗桩提供的地图,但街道沟渠、水井暗仓,娘亲每个都要亲自走一遍。

    谢府大得很,起码有五个伽蓝这么大。夏侯潋走了好半天才摸到外墙,趁四周没人翻出墙外,刚落地,就被一只大手捂住嘴抱起来,夏侯潋扭头一看,竟然是许久未见的段叔。

    夏侯潋激动起来,一定是段叔来给他派任务了。

    小子,在里头没挨罚吧?瞧你这猴样,当了人家的小厮还不安分,爬上爬下的。段数揣给他几个包子让他吃,自己点了杆烟,嘴巴一张吐出几个飘忽的烟圈来。

    叔,您快说我要刺杀谁,我保准杀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

    就你这熊样还杀人?保住自己的小命就不错了。在里头安分点,别给我惹事儿,叔还有活儿,得去北直隶一趟。你娘去了西域,得大半年才回来,你在这好好的,有麻烦去找府里一个搬柴火的老头儿。段叔塞给他几两银子,叮嘱道。

    夏侯潋脑筋转过弯来了,怒道:不是吧,您不是说我这回成了就给我挂牌子?敢情您是给我找了个地方晾着,让我别碍您的事儿!

    挂什么牌子,跟妓院娘们儿似的,你以为给你挂上牌子你能落上好?就你这三脚猫的功夫,还没近人家身就被片成肉脯了。段叔戳他脑瓜子,你这孩子,让你呆着是为你好,你以为干我们这行很容易?

    我想成为我娘那样让人闻风丧胆的大刺客!

    段叔摇了摇头,看了夏侯潋半晌,叹气道:你也大了,该给你说点实话。你知不知道你娘这一趟是去干什么?

    刺杀西域大转轮王。我都知道,我看过他的文书,此人擅使机关毒术,旁门左道,一手开山刀舞得出神入化。可那又怎么样,落我娘手里,照样死得明明白白。

    那你知不知道伽蓝派去两个刺客都折在此人手里?西域路远,风沙难测,情况不比中原。你娘虽刀术卓绝,这一去也是九死一生。段叔难得地敛了玩笑的神气,一脸严肃,看得夏侯潋心里也忐忑起来,这人命买卖,向来是脑袋悬在裤腰带上的活计,多得是以一命换一命的刺客。我问问你,你在伽蓝可曾见过年纪超过四十岁的刺客?不是因为咱伽蓝不收年纪大的刺客,而是因为大多数人根本活不到那个年纪!

    胡、胡说!我娘不一样,她二十岁就登上迦楼罗之位,金刀门门主、朔北风雪刀传人,哪个人不是江湖一霸?遇见我娘,还不统统人头落地?

    行行行,你娘厉害,我不跟你争了。反正你自己几斤几两重你自己心里清楚就行,你现在这刀法,砍砍山鸡野兔还行,兴许能对付对付老虎豹子什么的,刺杀就免了。叔跟你打赌,凭你这水平上杀场,保准活不过二十岁。你娘把你托付给我,你要是敢作死丢了小命,别想老子给你烧纸!

    恋耽美

章节目录


督主有病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肉肉屋只为原作者杨溯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杨溯并收藏督主有病最新章节